“不必担心,我只是来找你聊一些小事。”叶鹤眠道。“比方说,今天的天气很好,街上的人很多,京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事发生……假设一个寡妇,无依无靠——”
七号脸色一变,冷冷道:“我不想听你教训我。而且,别在这里说!快进屋!”
叶鹤眠踏进了屋子,七号连忙小心谨慎地关紧了门,仔细检查门闩三四遍,方才放心。
“我还没有说完。她丈夫死了,儿子遭遇厄运,终于走投无路决定离开京城投奔娘家,途中,偶遇善心人搭救相助,最终得以在江南安身立命,过上安稳日子……这不也是世间常有之事么?”
七号瞠目结舌。
叶鹤眠微笑道:“你觉得我本来要说什么?”
“……”七号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敛去所有异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啊,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也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叶鹤眠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看着他这装傻的模样,七号强行咽下嘴边的话,连忙又带着他跨过其实没有几步的小院,进了屋,检查了一番门窗。虽然叶鹤眠能孤身来此,定然是有他的底气在……但是七号实在是被搞怕了。
好不容易在桌边落座,七号的目光钉在叶鹤眠脸上,终究按捺不住,低声道:“你有时还挺……莽撞的。”
“莽撞什么?”
“今天才出了事,你就这么快行动,岂不是会让……发现我们……?”
“兵贵神速啊。”叶鹤眠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反应还是太慢了。事实上,在此之前,我都没有想到今天的事会发生。所以行动慢了一步。”
七号皱着眉,不说话。
她在等叶鹤眠开口。
“还好,事情还没到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说实在的,我本打算是替她在京城寻个稳妥的营生,暂避风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京城里那些地痞混混。似乎突然都对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寡妇生了‘兴趣’……她的家里,早已被翻得一片狼藉。还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蹲守在她家附近那些僻静阴暗的巷子里,不知意欲何为。”
“……手里还拿着一些不太妙的东西。倘若我没采取行动的话,有些事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京城的随便哪一个角落,只怕很快又会多出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
七号震惊了:“你的意思是……有人要杀她,可是,为什么?谁要灭她的口?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还能是谁呢?
七号心中有答案。
她只是不敢相信。
“是啊,为什么呢?”叶鹤眠道。“说是‘罪臣之后’,但……”
“那个寡妇的身世我查了。她的丈夫,并非官吏,只是个闭门苦读的书生,寒窗数载,却屡试不第。”
“她的公婆,不过是衙门里奔走的小吏,连品级都够不上。他们获罪的根源,正是——那场牵连甚广的‘玉牒案’,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当时刑部内部混乱,每天要处刑的犯人实在太多,遗漏了这对夫妻,也实属正常。”
“玉牒案。”七号喃喃。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对,他——对于这个词,实在是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相应的,有些记忆,莫名地浮上了心头。
“他们为什么会被定罪?”陆墨书问。
叶鹤眠本打算给他再仔细介绍一下,不过看这复杂难辨、仿佛沉溺于往事的神情,也许不必再多言了。
“他们获罪的原因——是负责收集散落于市井街巷、记录宗室谱系的玉牒书册。仅仅只是完成上级要求的工作,便被卷入,定为死罪。”
“……”
“你知道,或者说,想起来,那个案子的信息了吗?”
“当然。”陆墨书喃喃,“玉牒内容泄露,皇帝命令我……陆墨书追查,但是,牵扯了那么多人……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
“那个案子实在是藏得太深了。”叶鹤眠道,“以至于,连我都忽视了它的意义。”
“质疑皇帝的血脉,无异于动摇皇权的根基。皇帝为了巩固权力,建立威信,采用雷霆手段——即便显得残忍酷烈,在世人眼中,于一位封建帝王而言,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甚至是可以理解的权术。”
叶鹤眠注视着他。
“七号,你认为……对吗?”
“……不……”陆墨书的声音很轻,像是无意识的否定,又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
“不是这样的。”他仿佛是在回应叶鹤眠的问题,但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是啊。”叶鹤眠轻轻地说,“倘若只因为他是封建皇帝,就选择去‘理解’这种暴行,那便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哪怕作为一个皇帝,站在帝王权术的角度,裴昭的举动也绝称不上合理。”
他的双眼十分锐利。
“倘若滥杀是为了树立威信,以便更好地驾驭群臣、掌控朝局,那么又为何要波及无辜的百姓?这除了徒增恐慌与怨怼,于稳固权力有何益处?”
“是的,几个、几百个、几千个百姓于皇帝,不过是轻易可以抹去的存在,是不值得分神关注的存在。那又为何非得赶尽杀绝?既然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帝,还是整个天下,都不在意这区区几个百姓,那非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的理由又何在?”
“今天的那个寡妇——若说是敲打,手段未免也太过酷烈阴毒。我不觉得是下面的人擅作主张,他们必定是得到了来自上层的,极其明确且冷酷的指令。”
“就像当初的玉牒案,无数百姓被押上刑场一样。”
“顺便,这件事应该不会引起裴昭更大的愤怒了,因为……”叶鹤眠嗤笑,眼中带着毫无感情的轻蔑。这是陆墨书头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恐怕那群街头混混会随便从她家里翻出些不值钱的贴身物件,诸如一支木簪、半截衣带之类,拿去交差。对于皇帝来说,亲自过问这种小事的结果是没必要,且……自降身价的。”
“那他又为何要做呢?”
“恐怕也只是为了宣泄,个人的,因为至高无上、不容丝毫亵渎的皇权遭受挑战而产生的,纯粹属于个人,那些扭曲的愤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