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黄昊不等伏徽反应,便又继续说道:
“就像《明义篇》开篇第一句——义者,宜也。本殿下虽然不知道,你在注书里写了什么,可本殿下知道,‘宜’就是‘适宜’。”
“对大汉百姓适宜,对两国安稳适宜,就是‘义’,这就够了。”
“可你非要本殿下原原本本地引据经义,莫非本殿下从经义上理解过来的道理,再用本殿下自己的话说出来,伏大家你就听不懂了?”
伏徽望着黄昊理直气壮的神色,忽然抚须笑了。
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老儒的通透,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殿下用自己的话说经义,倒也不是不可。就像老农用土话讲《农书》,只要真能让田增产,确实不必苛责措辞雅俗。”
见伏徽认可了自己的话,黄昊却是没让他继续说,而是抢先说道:
“伏大家明白就这个道理就好。再说......先贤言论也未必就是正确的吧?”
“先贤也是人,不是神仙。当年有先贤说‘水往低处流’,可工匠造了水车,水不也能往高处走?”
“先贤说的道理,或许在他们那会儿对,可世道变了,法子也得变——总不能捧着几百年前的话,硬套现在的事儿吧?”
黄昊说到这,总算是停了下来,他说这么一大堆,就是想着——应该总有那么一两句,能唬住这个老头儿吧。
果然,伏徽被黄昊问得顿时为之一怔,待半晌他缓过神来后,脸色却已是沉入秋水。
因为黄昊这番话,无异于当众掀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治经四十载,从青丝到白发,靠的就是“注解先贤、传扬经义”立足于世。
朝堂重他,列国敬他,全因他是“先贤道理的活注脚”。
可黄昊如今轻飘飘一句“先贤言论未必正确”,就像一把钝刀,不仅割向经义,更割向了他毕生追求的价值——
他钻研的不是故纸,是能安天下的准则;他守护的不是字句,是能定人心的根基。
于是,此时此刻,伏徽已经再也顾不得,原本要与黄昊辩的是什么经了。
“放肆!”
伏徽的声音陡然炸响,震得朝堂众人纷纷一惊。
“你可知老朽在注解《明义篇》时,为证一句‘义者,时中也’,曾踏遍禾洲故地,核对三十卷方志?“
说着,伏徽此时已然是怒目圆睁。
“那些方志里记着的,是某国因‘义不及远’亡了城,某国因‘守义固边’安了民——先贤说的‘时中’,不是凭空想的,而是从这些血与火的往事里,熬出来的理!”
“水车能让水往高处走,可它抽的是沟渠里的水,走的是竹筒里的路,何曾逆过‘水往低走’的根本?”
“就像先贤说‘义不分疆界’,不是要你掏空国库去填无底洞,是要你记着‘邻里安则自家宁’的根本——这根没变,变的只是浇水的法子!”
“你说世道变了?老朽告诉你,世道变得再快,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邻里塌了墙自家挡不住风,这些根本的理,三千年也变不了!”
伏徽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黄昊的手都在发颤。
“你可以说老朽迂腐,说经义要变着用,可你不能说先贤的理‘不正确’——那是数代人用命换来的教训,你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轻贱先贤!”
伏徽话音刚落,承天殿中便死寂一片,连朝臣的呼吸都放轻了。
谁都看得出,这位刚刚就算黄昊讽刺他的国家兵力羸弱,也仍能面不改色的经学大家,现在是动了真怒。
因为黄昊那句话,不仅驳了经义,更像是在否定他一辈子的活法。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黄昊,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心想——
本殿下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不用这么激动吧?这是平A骗了他的大招?
想到这,黄昊又好奇地想着——
要是我这会儿,来一句——急了,急了。那这伏老头儿说不定得当场气死吧?
于是,念着“在承天殿气死个老头儿,多不吉利”,黄昊便把到了嘴边的“急了”,这两个纯朴的字眼,给咽了回去。
“伏大家息怒,你说先贤之理来自实事,本殿下深以为然。”
伏徽闻言一怔,这才怒意稍缓。
“只是......本殿下以为,先贤的血与火,是照亮他们时代的灯,却不该是困住后世的笼。”
闻言,伏徽怒意再次翻涌,立即出声喝道:
“歪理!那灯能照三千年路,凭什么到你这儿就成了笼?”
见伏徽仍是冥顽不灵,黄昊便只好脱口而出道:
“因为路变了啊。”
“伏大家,先贤之理来自实事确实不错,但你却弄错了一点,那就是——先贤之理,当验彼时之实;而今日之事,却应验此时之实。”
说完,黄昊似乎又觉得不举个例子,自己的话就没有说服力,便又补充说道:
“《明义篇》问世之时,天下分七国,刀兵四起,故‘义在止戈’;如今大汉与大姜共守边关,故‘义在相安’。同是‘义’,时事不同,验法亦不同!”
“先贤见饿殍,写‘义者救人’,是验彼时之实;今日若大姜有灾,我大汉当救,却不能空仓去救,而是需验‘我民是否饥、我仓是否足’——这才是‘此时之实’!”
听到这,似乎是觉得黄昊的话言之有理,伏徽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验此时之实......”
他嘴角喃喃着,随后喉结动了动,原本到了嘴边的驳斥,竟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吐不出来了。
他注解经义四十载,总说“先贤已验,后世循之”,却从未想过,先贤的道理是为解决他们的时代之困。
而今日的时代之困,则必须由今日的人,用今日的实事去解。
就像先贤没见过千里漕运,没见过两国共守的烽燧。
他的“义”,是车马难及的乱世里,用“止戈”护一方生民的急策;是仓廪单薄的年月里,用“救人”续一线生机的权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