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是几个朱砂指模印记,其中一枚最大,模糊不清,旁边签注:“郑王氏”(幽梦奶奶)及两名“里正”“保甲”的名字。
再后是几份简单的具结书,证人签字龙飞凤舞,内容含糊不清,极力强调“邻里皆知柳氏风评素劣”“郑元德向来忤逆”云云。
验尸格目只有寥寥数笔:“郑有财,后枕骨破裂,脑髓外溢”。
至于原告被告的当堂供述、仵作原始勘验记录、现场图样、邻人关键证词……所有可能触及真相的环节,一概阙如!
整个卷宗如同一件精心打造的赝品,华丽却空洞,只剩下冰冷、强硬、不容置喙的“定谳”结论。
橙萱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她盯着那份所谓“卷宗”,眼睛充血,每一行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神经上。
那伪造的“通奸”指证,那对幽梦母亲的刻骨污蔑,让她握剑的右手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几乎控制不住就要拔剑劈过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这冲动,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皮肉,留下几个鲜红的月牙印痕,指节因血脉贲张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咔哒”声。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臻,眼神充满悲愤与不解。
难道这样的“证据”,就是世子想要的?
恰在此时!
一道如幽灵般的灰影无声无息地飘入卷宗库昏暗的角落,那是林臻的近身暗卫。
他全然无视跪伏在旁的赵诚与面如死灰的陈昌黎,径直贴至林臻耳边,只用三人可闻的气音疾速汇报道:
“陈宅秘库已开。掘地丈余,开三重机括暗门,其内囤积:赤足金锭一百六十八方(箱),约两万四千两;成色上等雪花纹官银七万三千余锭,计四十万两;东珠一百三十斛,最大者如龙眼;辽北极品老参、南海血珊瑚树等珍玩不计其数;另有账册七卷,其一为‘私养响马(山匪)开销’,年耗白银五万两……另一卷为‘燕山北(意指北燕)通市货单’,近三年流水十七万两黄金……”
暗卫声音微顿,再加重一分:
每报出一个数字,橙萱的瞳孔就收缩一分。
那“黄金”、“官银”、“东珠”、“血珊瑚”、“七万两”、“五万两”、“十七万两”、“两万四千两”、……这些冰冷的词汇,如同重锤一次次砸在她贫瘠的认知边界!
如此骇人听闻的巨贪!
相比之下,幽梦父母那两条人命在这滔天罪行面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轰——!”
暗卫话音未落,陈昌黎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砸在地上!
他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双目圆睁,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涣散失焦!
他终于知道林臻为何而来!
那把悬在头顶二十年、由他亲手铸造却以为早已锈死的屠刀,落下了!
“殿……殿下!世子殿下开恩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猛地撕裂库房死寂!
陈昌黎手脚并用地挣扎爬行,沉重的身躯拖着官袍在冰冷青砖上摩擦,如同绝望的蛆虫扑向林臻脚畔。
他涕泪横流,额角重重磕在砖石上砰砰作响,官帽歪斜,花白散乱的头发粘连着血水和涕泪,那张油光满面的老脸被扭曲的恐惧和彻底的崩溃彻底揉烂:
“下官知罪了!认罪!求您开恩给条活路!那些……那些都是虚数!没那么多!是……是下面的人欺瞒老臣啊世子!!”
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地想去抱林臻的靴子,却又被那慑人寒气刺得不敢真碰。
“殿下明鉴!老臣守沧州近四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当年南楚来势汹汹,老臣可是一步都没退!领着阖城兵丁百姓死守城垛!七天七夜不敢合眼啊殿下!”
他抬起头,试图用浑浊的老泪博取一丝怜悯,“老臣在那城墙上滚烫的礌石木桩上坐守七昼夜,落下了一身的冰寒腿疾,每逢阴雨天痛得钻心剜骨啊殿下!!”
他声泪俱下,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一个含冤受苦的老忠臣。
然而他每磕一个头,橙萱眼中的鄙夷与恶心就更深一分。
她看着那张涕泪糊住的老脸,胃里一阵翻涌。
这就是一地父母官?
这就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
在生死面前,如此卑劣无耻的表演!
林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如烂泥般瘫软哀嚎的陈昌黎,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那双寒潭般深邃的眸子冰封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森寒与决绝:
“苦劳?”低沉的声音在石壁间回震,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若非你这蛀虫掏空沧州府库仓廪,中饱私囊,养寇自重!你沧州当年何至于城防空虚,武备废弛?那一千守城兵士,竟有一半以上兵刃朽坏!士卒三餐不继!城墙上堆得够砸死几个人的礌石?是石头还是沙包?!七日七夜?呵,若非边军第三日便千里驰援!若非这里不是难处主攻方向!你沧州城怕早已化为人间炼狱!你这沧州百姓眼中所谓的青天,早该被吊在城门楼上喂了野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库房:
“陈昌黎!你贪墨国帑,数额之巨,骇绝人寰!豢养山匪劫掠商旅,欺压百姓!私与敌酋交通,藏匿王帐信物!更因一己私欲贪赃枉法,炮制伪证,构陷无辜,残杀良民!使忠直之士含冤莫白于刀下!贞烈妇人沉沦污名二十载!”
他戟指指向那堆散发着伪造墨香的卷宗,又猛地指向库房之外虚空中那座牌坊:
“此等恶贯满盈,罄四海之竹难书!绝乾坤之墨难容!不杀——何以告慰泉下英灵?!何以震慑天下蠹虫?!何以正我大乾煌煌律法之纲常!!!”
“拿下!”最后一个字出口,如同巨斧劈落!
库房阴影中蛰伏的四条黑色身影骤然暴起!
快如鬼魅!
两人如铁钳般死死扣住陈昌黎肥胖的手臂关节向上反剪,一人闪电般用膝抵住他疯狂扭蹬的后腰要害,另一人手中粗若儿臂、浸过桐油的特制铁链已经“哗棱”一声套上脖颈,“咔哒”机关脆响中死死咬合!
锁喉、反缚、膝顶下压,整个制伏过程不到一息!
陈昌黎肥胖的身体被死死按趴在冰冷的青砖上,口鼻啃地,所有哭嚎惨叫瞬间被锁链勒为“嗬嗬”的倒气声!
“呃……咳……殿下……饶……饶……”陈昌黎面皮酱紫,眼珠突出,口中白沫混着血沫溢出。
周围的赵典吏连同门口偷窥的衙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林臻对那暗卫首领沉声道:“陈昌黎罪证确凿,即刻收押!持我令牌,调沧州卫指挥使带兵封锁城内外各处要道!严查所有与之勾连的属官书吏!沧州府衙所有往来公文账册,即刻封存待查!”
他眼中锐光一闪:
“陈宅抄家!其家眷仆役一体拿下!所有财货、契据、文书,着沧州卫会同我暗卫清点造册!清点完毕,装箱造大车,押解——入京!纳入王府内库核查!”
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为这海量财富赋予了明确的流向——王府内库!
这笔钱绝不能给慕容嫣,否则不是做裙子就是作妖。
“遵令!”暗卫首领领命如飞而去。
橙萱看着如待宰肥猪般被拖走的陈昌黎,听着庭院外骤然响起的兵甲碰撞与急促呼喝声。复仇的快意并未如预想般冲上心头,反而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荡起沉重浑浊的波澜。
一个凶手的伏法,扳不回定谳的铁案;一座牌坊的污名,远未洗清。
她抬眼看向林臻:“然后呢?总得给我点活计吧?”
“先清点赃款,让冀州刺史、河北道大总管过来见我!”
“好。”
橙萱领命出去。
这桩案子,很快就能推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