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老蹲在溪边,粗糙的手掌悬在水面上方三寸。清晨的阳光本该把溪水照得透亮,可眼前的水流却像掺了墨汁,黑得能吞光。
"邪门。"他嘟囔着收回手。这处小溪他走了四十年,从没见过这般景象。上游的石头缝里,几尾白肚鱼翻着肚皮,鱼鳃里塞满了黑色絮状物。
土老正欲起身,水面突然"咕咚"冒了个泡。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水中猛然伸出,五指大张,离他的鼻尖只差毫厘。那手腕处有道月牙形的疤——和小荷的一模一样。
"小荷?"土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掌倏地缩回水中,只留下涟漪扩散。他踉跄后退,猎枪撞在松树上震落一片松针。
回村的路上,土老总觉得林子里有东西跟着。每次回头,只看见树影婆娑。经过废弃的矿洞时,他听见里面有水声,像是有谁在洞里洗衣服。
"谁在那儿?"土老举起猎枪。洞口的杂草突然无风自动,摆出个"入"字形状。三年前,小荷就是在这个矿洞口被撞飞的,肇事车连刹车痕迹都没留下。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昏。土老踩着枯枝往上游走,黑溪的气味越来越刺鼻,像是腐烂的鸡蛋混着铁锈。转过山坳,一片铁皮厂房突兀地立在林间,排水管正往溪里喷着酱色液体。
"站住!"穿制服的门卫拦住土老,"富贵化工厂,闲人免进。"
土老眯起眼。透过铁栅栏,他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训话,那锃亮的脑门和双下巴,分明是三年前在小卖部门口冲他冷笑的司机。当时那人甩下一叠钞票:"老东西,这些够买你全家命了。"
"钱富贵什么时候开的厂?"土老问村口晒太阳的六爷。
"去年的事儿。"六爷吐着瓜子皮,"说是市里重点企业,排污达标。"他忽然压低声音,"可夜里总有罐车偷偷往溪里排东西,李二狗跟着去看,第二天就发高烧说胡话,现在还在县医院躺着。"
夜幕降临,土老蹲在黑溪边。月光下,溪水像流动的石油。他掏出小荷的遗照摆在石头上,照片里的女孩扎着红头绳,笑得像山杜鹃。
"哗啦——"溪中央突然掀起水花。土老眼睁睁看着照片被一股无形力量拖入水中,他扑上去只捞到一手黑泥。远处传来童谣声:"月光光,水黑黑,姐姐洗头没梳妆..."
县医院的消毒水味掩不住腐臭。李二狗的病床前挂着"禁水"牌子,他肿胀的肚皮上布满蛛网状黑线,每次呼吸都带出泥腥味。
"溪神...溪神发怒了..."李二狗抓住土老的手腕。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我看见钱富贵往溪里倒黑桶,桶里...桶里装着..."
病房的灯突然频闪。输液管里的药液变成黑色,顺着针头往李二狗血管里钻。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长鸣时,土老看见窗玻璃上浮现无数小手印。
暴雨夜,土老翻进化工厂后院。手电筒照到废料堆里几个标着骷髅头的铁桶,桶身用红漆写着"X-7"。撬开其中一个,黏稠黑浆里泡着团头发——是扎红头绳的长发。
仓库方向突然传来惨叫。土老摸过去,看见钱富贵正用铁锹殴打一个工人。"让你多嘴!什么黑溪吃人,再传谣老子把你填进水泥桩!"工人蜷缩着,吐出的血里混着黑色颗粒。
雷光闪过,土老看清钱富贵右手缺了根小指。三年前车祸现场,土老捡到过一截戴着金戒指的断指。
回村的小路上,土老的雨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他弯腰去拽,摸到泥浆里有东西在动——是五根细小的手指,正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
清晨的溪边围满了人。村长的儿子王强漂在回水湾,尸体惨白如蜡,唯有胸口有个漆黑的五指印。更骇人的是他张开的嘴里,舌头乌黑肿胀,舌尖分叉如蛇信。
"溺水?"法医翻着尸体,"肺里一滴水都没有。"翻到后背时,众人都倒吸凉气——脊椎上密密麻麻全是小手印,像是被无数孩童推过。
土老注意到王强右手紧攥着什么。掰开一看,是块印着"富贵化工"的工作牌。昨夜挨打的工人蹲在树下发抖:"王技术员偷偷取样...说要举报..."
正午,土老在矿洞深处找到了生锈的轿车。车门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后座散落着小学课本——正是小荷失踪时背的书包。挡风玻璃上,用血画着歪扭的符咒,和现在黑溪边石头上的如出一辙。
夜幕降临,土老把轿车残骸浇上汽油。火光亮起的瞬间,整条黑溪沸腾起来,无数气泡冒出水面,在空中炸开成黑雾。雾里传来小荷的声音:"爷爷,我好冷..."
回村路上,每户门框上都出现了湿漉漉的小手印。六爷家的看门狗对着空气狂吠,突然被无形力量拖向黑溪,狗链在泥地上犁出深沟。
化工厂的排污管一夜之间爆裂,黑浆淹没了半个厂区。钱富贵站在办公室窗前,突然看见污水里立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等他揉完眼,女孩已经贴在玻璃上,黑洞洞的眼眶里爬出蜈蚣。
"找法师!快!"钱富贵砸碎貔貅摆件,掏出张名片:"就说我出二十万!"
土老在溪边遇到了穿黑袍的法师。那人蹲在水边念咒,桃木剑突然断成三截。"不是怨灵,"法师抹着鼻血,"是整条溪都活了。"他指着对岸——每棵树干上都浮现出人脸轮廓。
深夜,土老被敲窗声惊醒。窗外站着王强的尸体,手里捧着个陶罐。尸体离开后,土老发现罐里装着黑色淤泥,搅动时会浮现小荷的脸。淤泥底部沉着枚金戒指,内侧刻着"钱氏"二字。
次日清晨,村里哭声震天。六爷死在自家炕上,肚皮鼓得像孕妇,七窍塞满黑泥。更可怕的是他家墙上那幅全家福,所有小孩的脸都变成了小荷的模样。
暴雨再临,黑溪漫过堤岸。土老划船去救被困的乡亲,看见水里漂着无数苍白手臂,像水草般随波摆动。船桨碰到其中一只时,整条船突然下沉,有东西在船底沙沙抓挠。
钱富贵请来的法师在溪边摆起法坛。铜铃响到第三声,所有蜡烛同时变绿。法师突然掐住自己脖子,指缝里渗出黑水,道袍下摆燃起幽蓝火焰。
"不够!要血亲!"法师嘶吼着冲向钱富贵。保镖们开枪打爆了他的头,可无头尸体仍跑了十几步才倒下,颈腔里喷出的全是黑浆。
土老在废弃矿井深处找到本日记。小荷工整的字迹记录着:"今天看见钱叔叔往溪里倒黑桶,他说是肥料..."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钱富贵正把个挣扎的小孩塞进铁桶。
夜色如墨,土老把照片贴在溪边老树上。后半夜,整棵树开始流血,树皮剥落后露出张扭曲的人脸。树根处泥土翻涌,浮出个扎红头绳的骷髅头。
回村路上,土老被黑影跟踪。转身举枪的瞬间,他看见十几个湿漉漉的小孩手拉手站在月光下,每个手腕都有月牙疤。最前面的女孩抬起头,腐烂的嘴唇一张一合:"爷爷,帮我们..."
次日,化工厂传出噩耗。夜班工人集体失踪,监控只拍到走廊地面不断漫出黑水。钱富贵砸碎监控室,却发现所有屏幕都定格在同个画面:小荷站在溪边,身后水里密密麻麻全是苍白手臂。
黑溪开始逆流。土老亲眼看见溪水倒灌进支流,把饮水的鹿群拖入水底。鹿尸浮起时,每只眼眶里都插着人类手指。
钱富贵带着保镖闯进土老的家。"老东西,听说你孙女托梦?"他摔出个骨灰盒,"把她供出来,我给你五万。"骨灰盒滚落在地,撒出的却是黑泥,泥里裹着颗带金牙的骷髅头。
深夜枪响惊醒了全村。土老冲进院子,看见钱富贵的保镖在月光下跳舞——如果扭曲成麻花也算跳舞的话。那人颈椎折断的脑袋倒挂着,正用嘴啃自己后背的肉。
"跑!"土老拉起邻居就往山上跑。身后传来黏腻的水声,回头看见黑溪漫过田埂,水面上漂满挣扎的人形。王强的尸体站在浪头,肚皮裂开,里面游出无数黑色小鱼。
矿洞口,土老找到了避难所。刚点燃火把,岩壁就渗出黑水,组成一行字:"血债血偿"。洞深处传来铁桶滚动声,伴随着孩童的嬉笑:"一二三,木头人..."
凌晨时分,土老摸回村子。每户门前都摆着个湿漉漉的布偶,针脚歪斜像孩童的手艺。六爷家门廊下吊着个等身人偶,风吹过时,人偶转过来的脸上钉着钱富贵的驾照。
化工厂的围墙一夜之间爬满黑苔,组成无数个"死"字。钱富贵躲在办公室,发现纯净水里游动着红线虫。当他拧开白酒瓶时,瓶口猛地伸出只小手,把他金表拽进酒液里。
土老在溪边发现个铁皮箱。撬开后涌出恶臭,里面堆满孩童的衣物,每件都别着名牌。最上面是件红裙子,别针扎着张字条:"实验体7号,神经毒素测试"。
暴雨持续三天,黑溪吞没了沿岸农田。土老划船经过电线杆时,看见小荷坐在顶端晃腿。"爷爷看,"她指向下游,"我们在玩老鹰捉小鸡。"顺着手势望去,水面浮出十几个漩涡,每个中心都卷着个穿白大褂的人影。
钱富贵终于崩溃了。他开车冲向县城,却在隧道里爆胎。手电照出去,隧道墙壁上挂满滴水的孩童尸体。后视镜里,后排座位慢慢渗出黑水,水面上漂着那枚金戒指。
土老带人去堵排污口,发现溪底沉着具古怪尸体。捞上来才认出是钱富贵的会计,可尸体没有骨头,像装满黑水的皮囊。撕开衣服,胸口纹着行字:"我知道X-7的秘密"。
夜深人静时,黑溪突然改道,水流冲垮了化工厂的围墙。值班工人看见水里站着列队的小孩,最前面的女孩抬手一指,黑潮便吞没了仓库。人们听见玻璃碎裂声,接着是钱富贵杀猪般的嚎叫:"滚开!我不是故意的!"
土老在溃堤的化工厂里找到了钱富贵。这个昔日的恶霸蜷缩在保险柜里,右手只剩白骨。"它们啃我..."他疯笑着举起个U盘,"全在这里!X-7是神经毒剂,我们用流浪儿测试..."
暴雨中,土老把U盘插进厂区电脑。监控视频显示:三年前,小荷潜入厂区拍照取证,被钱富贵活生生塞进装满X-7的铁桶。更骇人的是,这样的铁桶每个月都会运出去三个。
"为什么是溪水?"土老掐着钱富贵的脖子问。
"实...实验体说想妈妈..."钱富贵口吐黑水,"我们就骗他们...泡过黑水就能回家..."
突然停电。黑暗中响起孩童的笑声,保险柜门"砰"地关闭。土老打着手电找出口,每踩一步,地面就渗出黑色黏液。墙上安全指示牌变成了血淋淋的箭头,指向"污水处理站"。
处理池里,十几个铁桶正在溶解。土老捞起个半开的桶盖,里面黏着片头皮,上面还缀着红头绳。他跪在雨中痛哭,黑溪的水位随着哭声节节上涨。
回村的路上,土老被无形力量牵引到黑溪源头。瀑布后的岩洞里,整齐摆放着二十套童装,每套上面都压着块学生证。最中央的位置,小荷的红裙子平铺成十字形,裙摆上缝着张照片:钱富贵正把黑桶推进溪水。
黎明时分,黑溪突然变清。土老在溪边发现了钱富贵的尸体,以跪姿嵌在鹅卵石滩里,胸腔空空如也。尸体的右手前伸,断指处插着那枚金戒指。
县里来的专家检测后称,溪水中的污染物一夜消失。土老默默把童装埋在山楂树下,每铲一抔土,就有只萤火虫从土里飞出。埋到最后一件红裙子时,天空突然飘起蒲公英,组成小荷的笑脸。
化工厂被查封那天,土老看见个穿红裙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他追过去,只找到个树洞,里面整齐码着二十个玻璃瓶,每个瓶里装着黑色溪水和一张字条。小荷的瓶子里写着:"爷爷,我们回家了"。
暴雨季结束,黑溪恢复了原本的名字"月亮溪"。土老成了义务巡河员,总在清晨看见溪面浮着野花组成的小船。有次他感冒没来,第二天岸边就多了捆草药,扎着褪色的红头绳。
深秋的傍晚,土老在溪边睡着了。梦里小荷牵着他的手走过浅滩,对岸站着许多模糊的小身影。"爷爷要长命百岁,"她松开手,"等我们都转世了,再来给您当孙女..."
土老醒来时,怀里抱着个陶罐。掀开盖子,里面游动着二十尾透明的小鱼,每条鱼鳍上都有个月牙形的金斑。他小心翼翼地把鱼倒进溪水,鱼群游走前,齐齐跃出水面,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