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迟听完了电话里的汇报,脑海突然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
他父母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他的出生虽是必须,但现实中他却像是个意外出现的插曲,降生时喧闹一阵后,就被父母抛在了脑后。
无人有空管束教养他,他的性子又是天生闹腾、爱引人注意,管家佣人以及家教老师无一人能镇住他。
老宅经常被一个孩子弄得鸡飞狗跳,于是沈亦迟读小学能自理后,一放假沈廷远就将人送到了乡下,沈亦迟十岁前的寒暑假几乎都在乡下度过。
十岁时,沈廷远搭上了明中集团的墨氏,墨氏的嫡子墨檀与沈亦迟年纪相仿,沈廷远便拿沈亦迟当成巩固关系的一条纽带利用。
往后沈亦迟的假期都多了项任务,那便是绞尽脑汁地讨好、亲近墨檀,不停地在墨氏刷沈家人的存在感。
墨檀并不是个友善好相与的人,沈亦迟二十九岁前在他身上花了无数的功夫,才让自己成了墨檀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们年少轻狂,干了数不清的混账事,醉生梦死时沈亦迟一度以为墨檀也早已视他为手足,于是不禁有些飘飘然,结果就是两人大闹了一场,他被沈廷远赶回了阔别许多年的乡下。
沈亦迟就是在那时遇到了温韶倪,他从来没想过那也许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沈亦迟的思绪倒回到十岁时,那是他在乡下待的最后一个暑假,比起父母,沈奶奶倒是很爱管他,但老人当时就已经七十多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并不能时时拿捏住他。
沈亦迟便得了很多机会在附近的村庄里游走,想方设法一个人寻乐子。
五米高的荔枝树他八岁就能爬上去了,九岁就敢下河游野泳,为此遭了附近不少村民的骂,都说他是个不怕死的野孩子。
他还是惧怕沈奶奶的,担心大人找到奶奶那去告状,便从来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无人知晓他,他就更肆意妄为了,成了村民眼中的坏孩子,贱骨头。
直到台风雨来临的某一天,他终于干了一件好事。
他发现漫了水的矮桥上有一个纸箱子,那箱子偶尔震动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沈亦迟想也没想就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里面果然有活物,但既不是小猫也不是小狗,竟然是一个婴儿,比他的小妹还小的婴儿。
小小的沈亦迟愣住了,他见过再多世面也没想象过这场景,那小婴儿脸色发紫,嗓子都哑得哭不出声了,看起来就要不行了般。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恐惧又惊慌,“谁的孩子!谁把孩子扔了!来人啊!救命啊!”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沈亦迟感觉体内的血液一下子从头顶冷到了脚底,洪水在脚下叫嚣着,他没功夫细想,弯身抱起了纸箱子。
胳膊却被一只干枯但有力的大手拽住,一个卷着裤管、穿一件破旧汗衫的老人夺过箱子,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而后单手托紧箱子,一手拉着他快速地往岸边跑去。
小沈亦迟看着老人瘦小的背影,感觉犹如救星降临,一老一小哼哧哼哧跑到岸上时,沈亦迟激动地抓住老人的衣摆,大喊着求他救人。
老人面色严厉,只有眼神中透着紧迫,他先检查了一下婴儿的喉管,确定没有卡住东西后稳稳抱起了小婴儿,一只手顺着婴儿的背,嘴里开始哼着安抚的话,语调竟甚是柔和。
沈亦迟赶忙绕到老人身后去看小婴儿的脸,两只手紧紧攥着放在胸前,祈盼着小娃能有好转。
天空雷声闷响,乌云层层叠叠压了过来,沈亦迟紧张地心咚咚直跳。
老人时不时观察一下孩子的神色,见没多大好转后,低头对沈亦迟说:“这样不行,他必须得喝奶才能静下来,再哭下去就要窒息了,我得带他回家去!
好娃儿,你家在哪?这雨就要降下来了,没个一天一夜不会停,你赶快回家去,你家人该急坏了!”
沈亦迟不放心地看了眼小婴儿,又怕耽误救治,只能用力点头。
老人摸他的脸,掌心的粗茧硌得皮肉疼,紧张的声音在颤抖,“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是这小娃的救命恩人!”
老人没时间再多说什么,又叮嘱一句赶紧回家就带着婴儿和纸箱匆忙离开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亦迟看着消失的朦胧背影,一擦眼睛才发现自己竟怕得哭了,他甩了甩头,有些瞧不起自己。
他没来得及回到农场,半路就下了大暴雨,他一鼓作气往前跑,浑身湿漉漉地跑进了奶奶的怀里。
沈奶奶又气又心疼地打了他的屁股墩好几下,疼得他又哭了。
沈亦迟当晚就发烧了,烧到四十度,整个人都有些神智不清,终于只能安安分分躺在床上。
在梦里他反复看见那个濒死的婴儿和消瘦可靠的老人,以至于病好醒来后他一度分不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经过这次,沈奶奶朝沈廷远大发了一通脾气,大概就是说沈廷远不想好好养孩子就不要生出来,也自责自己没看管好孙儿,要是再有这样的事,她也不用活了。
沈廷远没办法,当天就从市里赶过来将沈亦迟接了回去。
沈亦迟没法再去那座桥求证,往后两年他还时常想起,但再以后这件事就被浮华的世界彻底挤出了大脑……
“Boss,那位的生父生母也查到了,女人生孩子时才刚成年,男人二十岁,两人早早辍学私奔了,是隔壁省人,他们没在本省定居过,扔孩子应该是经过村庄时临时起意……”
话筒里公式化的声音仍在进行汇报,沈亦迟打断,“他们现在在哪?”
“零二年的时候北上打工了,没过几年就偷渡去了俄罗斯,如今音讯全无,继续追查的话还需要更多时间。”
沈亦迟的心情复杂沉重,他缄默片刻,不敢再往下查,长出一口气后挂断了电话。
西服包裹着的胳膊忽地垂下,无力搭在了座椅上。
他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胸腔既充斥着侥幸和后怕,又觉得悲悯,他该怎样和温韶倪说这个结果,没有言不由衷,温韶倪就是这样被残忍抛弃了,被一对当年不成熟,现在杳无音讯的父母。
沈亦迟回过神,拿起外套和钥匙大步出了办公室,他要见温韶倪。
真庆幸啊!那个把他吓哭的婴儿活下来了,年幼的他救了他这一生最爱的人。
沈亦迟双眼湿润,只想抱着温韶倪告诉她,他们是命中注定,注定相遇,注定重逢,没有差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她是他的爱人,被他救下后,救赎他的爱人。
*
温韶倪在听中年男人道出当年前,还曾有些无谓的期待。
也许他们是活不下去了,不得已才丢弃她,其实他们是爱她的,甚至有可能这些年都会很愧疚地在找她。
但是没有,他们当年就是想将她杀了的,就是想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只是她让他们失望了。
温韶倪想起沈亦迟曾和她说过的童年,沈亦迟说他小时候喜欢看刺激的场面,特别是洪水奔涌,母猪生崽,屠夫宰牛……
男人口中的那个小孩,除了沈亦迟不会再有别人了。
温韶倪和男人告别,抹着泪往农场走,怎么会?竟然是沈亦迟?他们竟然有如此深的渊源……
温韶倪很想见到沈亦迟,她颤着手拿出手机按下快捷键,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阿迟,你、你回来了吗?”温韶倪呜咽着问。
沈亦迟的心咯噔一下,他几乎是立刻感应到温韶倪都知晓了,他开口,声音低哑绵长,“阿倪,我回来了。”
温韶倪低头抽泣,加快步子,“你等我……”
“嗯……我出去接你。”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整个乡野都被蒙了层橙红的纱,像虚幻的梦境。
温韶倪因为巨大起伏的情绪,走得有些跌跌撞撞,远处也有人在赶来,那个高大伟岸的人影越来越近,温韶倪看清了那张真真切切的脸。
世间的一切都被虚化了,她只看见了那个人。
两具身体碰撞后紧紧拥到了一起,温韶倪扎进沈亦迟的胸膛,像得救了般放声大哭。
沈亦迟收紧双臂,低头不停亲吻她的发丝,嗅闻她的气息,像失而复得般迫不及待地感受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