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阳塅里有句老话,叫做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春元中学的阿魏痞子,早早叫儿子过来接我大爷爷,阿魏痞子生日那一天,过去喝两杯。
就是阿魏痞子没派人过来接,我大爷爷照样会去,自从结为盟兄弟四十年来,给盟兄恭贺生日,就是铁打的规矩。
阿魏痞子生日的那一天,恰好是星期天,六十多桌酒席,就摆在学校的大礼堂里。
阿魏痞子看到盟弟枳壳大爷,过来打招呼:“盟弟,喝完酒之后,你莫急着走,我还有大事拜托你。”
前来祝寿的客人,天南地北都有。学校里的老师,把客人的名字,写在红色的小牌子上,对号入酒席。
搞笑的是,我大爷爷没有和其他的盟兄弟编在一起。和我大爷爷坐在一起的,居然是七个学生娃娃,其中还有一个白瓷一样的女娃子。
我大爷爷心里有点不高兴,正要起身离去。一个瘦高个子、留家长发、戴着眼镜的男学生,牵着一个穿学生装、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同学,拦往我大爷爷的去路。
男学生问:“您是枳壳大爷爷吧?我叫长卿,这位女同学,叫白止。我们七个同学,特意邀请您坐我们这一席,您没意见吧?”
我大爷爷也不藏着掖着,说:“我一个老头子,和你们这帮年轻人,混在一起,不太好吧。”
“大爷爷,您莫生气。”长卿说:“我们一帮人,正好初中毕业了,准备去延安。校长吩咐我们,多向大爷爷讨教一点社会经验。”
一听长卿解释,我大爷爷心里顿时释怀,说:“我盟兄蒋公,和我说过,叫我送你们去延安。”
一个圆圆脸的同学,领着另外四个同学过来,齐齐向我大爷爷施礼。
圆脸同学说:“我叫路通,是乌石峰下黄巢寨村人。我听我家乡的老人们说,枳壳大爷爷,是西阳塅里的第一条好汉,东到过泉州,西到过兰州,南到过广州,北到北京,见多识广,为人豪爽侠义。”
白瓷女娃娃白止惊讶得吐舌头,说:“去兰州,得坐几天九夜的火车呀。”
“白止同学,你不晓得,大爷爷全凭一双铁脚板,走遍天下,还得挑着两百多斤重的担子。”
“不可能吧?”白止说:“大爷爷,我真的不敢想象。”
我大爷爷说:“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走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我与他们相比,算得了什么?”
说到红军战士,说到延安,七位同学格外兴奋。长卿说:“大爷爷,我们这次去延安,不晓得有多少艰难险阻,全靠大爷爷指教。”
路通说:“我建议,我们七个同学,向大爷爷敬酒。”
我大爷爷是个见不得酒的人,一见到酒,恨不得一口吞下。我大爷爷说:“我听剪秋的父亲雪胆说过,三国时期的曹操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想问长卿同学,你们为什么不像去年的李廷升、薛锐军、孙万庠,去黄埔军校武分校?”
长卿小饮一杯酒后,脸色泛红。长卿说:“一个人看问题,立场不同,观点便不相同,选择的道路更不相同。大爷爷,如今的延安,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啊。”
这个时候,春元中学的校长蒋公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依次过来敬酒。我大爷爷说:“盟兄,你这几位同学,眼光长远,当真是了不起的人才啊。”
“盟弟,我们这个国度,正是需要一批又一批的热血青年,去努力,去拼搏,才有希望。带领二十四位同学,奔赴延安的重任,我就交给你了。拜托!拜托!”
阿魏痞子的大儿子说:“大叔,你怎么用小杯子喝酒?来来来,换个大杯子,侄儿子敬大叔一杯。”
管酒的伙计,抱着一个酱黄色的龙须陶壶,慌忙过来筛酒。伙计说:“我晓得,西阳塅里的枳壳大爷,喝三菜碗米酒,不在话下。”
阿魏痞子的大儿子,双手端着菜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米酒,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倒下了。”
我大爷爷单手托起碗底,如鲸吸流,如牛饮泉,一口气饮下。长卿、白止、路通等七个同学,纷纷鼓掌。
鼓声惊动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端着满满的一菜碗米酒,走到我大爷爷面前说:“我是枣子坪飞廉的弟弟,按辈分,我应该叫您一声爷爷。我哥哥飞廉,是您、剪秋、青蒿老子带出去的红军战士,我以我哥哥为荣。爷爷,请您不要推辞,满饮一碗。侄孙先干为敬!”
我大爷爷说:“哎哟!你是英雄飞廉之弟,我若不饮,便是对不起你哥哥!”
两个人的菜碗,轻轻一碰,顿时喝得一干二净。
我大爷爷六斤米酒下肚,又吃了大半碗梅菜扣肉,两菜碗米饭。
路通怕我大爷爷醉了,说:“大爷爷,我送你回家吧?”
我大爷爷说:“我若是要你送的话,我又怎么带领你们奔赴延安?路通,长卿,你们放心好了。”
我大爷爷回到添章屋场,看到金花、银花、公英与我二奶奶,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闲聊什么。
银花说:“伯伯,我看你开心的样子,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带领同学们去延安的事,是不能公开说的。我大爷爷说:“看到金花脸色红润,身体稍微长胖了一点,便是爷老倌最开心的事。”
稍后,银花告辞,急忙赶回壶天麻纱塘;金花和女儿公英,回了响堂铺街上。我大爷爷睡意上头,正想躺在靠背竹椅子上,小憩一会,不料二木匠江篱过来,开口便说:“枳壳大叔,二木匠江篱,为人怎么样?”
“二木匠,你怎么问这么一个古古怪怪的问题?”我大爷爷说:“你二木匠为人,哪个不晓得,急公好义,赤胆忠心?”
“那我问大叔,你这次带阿魏痞子的学生,去延安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二木匠,你问这个事干嘛?”
“我想去延安。”二木匠的眼中,竟然掉下一串泪水。“我父亲剪秋,可以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吧?我父亲死在敌人之手,头颅被敌人割下来,悬在长沙小吴门的城墙壁上,这算不算二木匠江篱的血海深仇?我父亲剪秋,未完成的大业,是不是需要我这个当儿子去继续?”
“二木匠,你的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大爷爷说:“不过,你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青黛,她会让你去延安吗?”
说到娇滴滴的、一捏就出水的妻子青黛,二木匠心里顿时觉得肉痛。自己这一走,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她的身边,两个孩子,仅凭青黛一个人,能养大成人吗?
我大爷爷说:“二木匠,你得问问青黛,她是什么意思。”
二木匠没吱声,默默地离开了添章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