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开封城,杨柳枝已抽出新绿,晨露沾在叶尖上,被初升的日头照得闪闪发亮。
盛府大门外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门房正踮着脚往街那头望,见一辆青布马车慢悠悠驶来,车帘上绣着的“贺”字隐约可见。
他忙不迭转身往里通报:“贺老太太带着贺公子到了——”
王大娘子早已候在垂花门内,听见动静立刻满面堆笑迎上去。
车帘掀开,先下来个穿宝蓝色绸衫的少年,身姿挺拔,正是贺弘文。
他回身扶出车里的老太太。
贺老太太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裹着件石青色暗纹褙子,精神头足得很。
“哎哟,您可算来了!”王大娘子几步上前攥住贺老太太的手,热络得像见了亲娘。
“昨儿个一听您要到,我们老太太高兴得晚饭都多添了半碗白粥,说盼着跟您说说话呢!”
贺老太太拍着她的手笑:“看你这话说的,可不是真想我?前儿她还托人带信说华丫头生完孩子,身子骨利索了,我这心里头才踏实。”
“托福托福!”王大娘子一脸感激道。
“瞧着王大娘子,满面春风,想必又有什么好事了吧?”
贺老太太察言观色,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王大娘子被说到痒处,顿时眉飞色舞,嗓门都高了三分。
“华儿的夫君前些天在河北打了大胜仗,陛下龙颜大悦,直接封了郡公!
您说说,这才多大年纪,正二品的爵位呢!
华儿也跟着沾光,封了郡夫人,往后出门都能穿霞帔了!”
“哎哟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贺老太太眼睛一亮,故意拉长了调子,“这等青年才俊,将来入阁拜相都不在话下!你家大姑娘真是有福气,嫁了个好夫婿。”
王大娘子被夸得浑身舒坦,嘴里谦着“不过是些运气”,脚步却殷勤地引着人往里走。
贺老太太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见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廊下摆着的兰草冒出了新芽,心里暗暗点头。
盛家如今越发兴旺,明兰这丫头的福气,怕是比她想的还要好。
到了寿安堂,盛老太太正歪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串菩提子。
见贺老太太进来,忙笑着欠身:“可把你盼来了,路上颠簸坏了吧?”
“托福,身子骨还硬朗。”贺老太太挨着她坐下,丫鬟奉上热茶。
她端着茶碗抿了一口,眼珠转了转,状似随意地问,“说起来,折腾这大半日,怎么没见你家那个小孙女儿?明丫头不在家?”
盛老太太慢悠悠转着菩提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病了。”
“什么病?”贺老太太猛地坐直了,手里的茶碗都晃了晃,“你怎么不早说?我虽说老了,这点头疼脑热的毛病还是能瞧的!”
“多大点事儿,”盛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条缝,“不过是着了些凉,头疼脑热罢了。你家弘哥儿是学医的,这点小病让他应付就行…”
贺老太太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嘴角的笑纹深了几分。
她斜睨了眼坐在一旁的贺弘文,见他正低头看着茶盏,耳根却悄悄红了,心里便有了数。
盛老太太这是话里有话,明摆着是要让自家孙子多跟明丫头走动呢。
这可正合她的心意,忙顺着话头笑道:“那是自然,弘哥儿跟着她祖父学了这些年,寻常病症断不会失手。只是不知明丫头在哪处歇着?让他去瞧瞧也好。”
“在暮苍斋呢,”盛老太太朝门外扬了扬下巴,“你让他过去便是,正好让他给丫头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贺弘文闻言立刻站起身,拱手道:“那孙儿这就过去看看。”
说罢转身往外走,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暮苍斋里,明兰正歪在铺着绒毯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本闲书,眼神却飘向窗外。
廊下的燕子窝空了半个月,今儿早上总算见着燕子飞回来,可她心里头那点郁气,却像是化不开的浓雾,怎么也散不去。
毕竟是人生首次失恋,总是难过些…
“小姐,贺家公子在寿安堂等您呢。”
小桃捧着个铜盆进来,把热腾腾的帕子递过去,“说带了鲜鱼过来,还吩咐厨房要做鱼汤给您喝呢。”
明兰接过帕子按在额头上,闷声闷气地吐槽:“他可真有意思,这都巳时末了,鱼市早就散了,哪来的鲜鱼做汤?”
丹橘正给窗台上的茉莉浇水,闻言回头笑道:“贺公子说,是从宥阳带来的鱼,说是您最爱吃的那种。”
“宥阳来的?”明兰猛地坐直了,帕子“啪嗒”掉在膝头。
她前世自小在南方长大,最惦记的就是江里的鲜鱼。
尤其是暮春时节的鲥鱼,连鱼鳞都带着脂香,熬出的汤浓得能粘住勺子。
这会子听见“宥阳”二字,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小姐要去瞧瞧吗?”小桃见她眼神亮了,赶紧趁热打铁,“贺公子说带了活鱼来,特意给您熬的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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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指尖绞着帕子,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她不是不知道贺家的心意,祖母这阵子明里暗里提了好几回,可她总觉得心里像堵着什么。
可转念一想,人家千里迢迢从宥阳带鱼来,就算没别的意思,这份情分也该领。
她叹了口气,掀毯子起身:“走吧,去看看。”
刚走到外间,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鱼香,混着姜葱的气息飘过来。
贺弘文正站在廊下,见她出来,眼睛一亮,忙迎上去:“六姑娘,你来了?鱼汤刚熬好,我让厨房煮了一锅,快趁热尝尝。”
廊下摆着张梨花木小桌,桌上放着个白瓷碗,奶白色的鱼汤冒着热气,上面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碗边还摆着碟细切的姜丝。
明兰挨着桌子坐下,贺弘文拿起汤匙给她盛了一勺,笑道:“小心烫。”
明兰吹了吹,抿了一小口,眼睛倏地睁大了。
那汤入口先是鲜,接着是醇厚的脂香,最后竟品出点江水的清甜,跟她在宥阳喝的鲥鱼汤一模一样!
她抬眼看向贺弘文,满脸惊奇:“这真是宥阳江里的鱼?汴京怎么会有活的?”
贺弘文坐在对面,手里转着空碗,语气轻描淡写的:“前阵子回宥阳听祖母说要上汴京,见江里的鲥鱼正肥,就钓了几尾。装在大水缸里带上马车,每天换两回清水,一路晃到开封,居然还活着两尾。”
明兰舀汤的手顿了顿。
从宥阳到开封,走陆路最少要一个月,马车一路颠簸,还得保证水缸不洒、鱼儿不死,这里头得费多少心思?
她望着碗里翻滚的热气,忽然想起去年春天,齐衡也给她送过鱼汤。
而此时,时光荏苒,故人一去不复返!
“怎么了?不合胃口?”
贺弘文见她愣神,有些紧张地问。
“没有,很好喝。”
明兰赶紧又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口,连带着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这些天闷在屋里,脑子里总绕着齐衡当初临走时那句“等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连饭都吃不下几口。
可此刻喝着热汤,看着对面少年眼里的关切,心里头那点沉甸甸的郁气,竟像是被这股暖意烘得化了些。
贺弘文见她眉眼舒展了些,嘴角也跟着扬起:“你前些天受了风寒,这鱼汤里加了点当归和生姜,正好暖身子。大夫说你是忧思过度伤了心神,得多笑笑才好。”
明兰握着汤匙的手指紧了紧。
他竟看出来了?
她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那点藏不住的苦闷,早被他看在眼里。
她抬起头,见贺弘文正望着她笑,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眼神干净得像宥阳的江水。
“笑什么?”明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戳着碗里的鱼肉。
“笑你总算肯吃东西了。”贺弘文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祖母常说,笑一笑,清心排毒,能长命百岁。你看,你方才笑起来,比廊下的燕子还好看。”
明兰被他逗得“噗嗤”笑出声,抬手轻轻拍了下桌子:“哪有人这么形容姑娘家的?”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廊下的小桃和丹橘见屋里有说有笑,都松了口气。
小桃拽着丹橘的袖子,小声说:“我就说贺公子是好人吧,你看小姐这几日都没笑过呢。”
丹橘点点头,望着屋里映在窗纸上的两道身影,心里暗暗想:若是贺公子真能陪在小姐身边,往后定是安稳日子。
屋里,明兰又喝了半碗汤,额头渗出细汗,先前的昏沉感消散了不少。
贺弘文见她碗空了,刚要起身再盛,却被明兰拦住了:“够了,再喝就腻了。”
她望着桌上的空碗,忽然想起盛老太太昨天说的话:“日子是自己的,旁人给的糖再甜,不如手里的热汤暖。”
贺弘文见她望着自己,眼神清亮了许多,心里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化作一句:“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城外的玉泉寺看看,那里的牡丹开得正好。”
明兰望着他眼里的期待,没有像往常那样推脱,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暖融融的,像极了宥阳春日里的好天气。
或许,祖母说得对,有些过往就像江里的流水,既然抓不住,不如看着眼前的热汤,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