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外的御街如一条鎏金腰带,自南向北蜿蜒至皇城根下。

时近正午,日头正烈,将青石板路晒得发烫,蒸腾起的热浪里混着脂粉香、胡饼焦香与车马扬起的尘土味。

而坐落在御街东畔的潘楼,此刻正像一口烧得沸腾的铜锅,将这满城的喧嚣与热闹尽数揽入怀中。

这潘楼乃东京数一数二的酒楼,三层楼阁飞檐翘角,朱红窗棂雕着缠枝莲纹,二楼临窗的雅座更是千金难求。

此刻楼内早已座无虚席,木楼梯被往来食客踩得“吱呀”作响。

跑堂的伙计扎着青布围裙,肩上搭着雪白的手巾,嘴里吆喝着“楼上雅座一位——”“您的酱羊蹄来咯——”。

他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偶尔溅出几滴酒液在油光锃亮的八仙桌上,转眼便被随手擦去。

大堂中央,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光着膀子,将一大碗高粱酒“咕咚咕咚”灌下肚。

酒液顺着嘴角淌进浓密的胸毛里,他却浑然不觉。

抹了把嘴便拍着桌子加入邻桌的议论。

满座的谈笑声、碗碟碰撞声、伙计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可若仔细听便会发现,几乎所有话语的末梢,都绕不开一个名字——萧峰。

万劫谷的消息昨夜才随着南来的商队传入汴梁。

今日一早就像长了翅膀般飞遍了大街小巷。

此刻落在潘楼这等消息交汇之地,更是如滚油里泼了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临窗的一桌,四个劲装结束的江湖汉子占了最好的位置。

桌上摆着两盘酱牛肉、一碟茴香豆,还有一壶刚温好的女儿红。

为首的是个豹头环眼的大汉,满脸虬髯,左耳上还挂着个铜环,一看便是常年走南闯北的练家子。

他听得邻桌几句零碎议论,猛地一拍桌子。

力道之大让桌上的酒壶都晃了晃,溅出的酒液打湿了桌布,碗碟更是“叮叮当当”跳个不停。

“嘿!你们方才说的那点,算个屁!”

大汉唾沫横飞,声音粗得像砂纸磨木头,引得周围几桌人都转头看来。

“我那拜把子兄弟就在大理边境做镖师,万劫谷的事他亲眼瞧了个大概!”

“你们是没听说,那萧峰那厮……简直是天神下凡!”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见同桌三人都睁着眼等着,才接着道。

“慕容家新一代的‘四小家将’,就是邓百川、公冶乾那几个老东西的后人。”

“听说打小就跟着慕容复练功夫,什么‘参合指’的皮毛、‘斗转星移’的底子都有。”

“在江南一带名头响亮得很,寻常武林好手根本近不了他们身!”

“结果怎么样?”

大汉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他们带着几百号好手,拿着刀枪剑戟,把万劫谷围得跟铁桶似的,扬言要活捉萧峰!”

“可你们猜怎么着?萧峰就一个人!真就一个人!”

“从谷里走出来,连兵器都没带,赤手空拳!”

“我的乖乖!”对面一个瘦高个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长着张马脸,下巴上留着三缕山羊胡,此刻那胡子都跟着嘴唇一起抖。

“几百号人?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冲了?”

“冲?那叫碾压!”大汉喝了口酒,喉结滚动着,脸上满是惊叹。

“我兄弟说,萧峰就那么往前一站,跟座铁塔似的,然后吼了一嗓子!”

“你们猜怎么着?离他最近的十几个喽啰,当时就腿软了,手里的刀都掉地上,有的直接尿了裤子!”

“可不是嘛!”邻座一个穿灰布袍的汉子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肉包子。

“我也听人说了,根本就不是交手!”

“那萧峰的掌风多厉害?‘降龙十八掌’你们听过吧?”

“一掌拍出去,风能把人掀飞三丈远!”

“慕容家那几个后人,平日里眼高于顶,见了谁都鼻孔朝天。”

“结果这回,连萧峰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掌风扫中了肩膀,爬起来就跑,比兔子还快!”

“还有那几百号人,”豹头大汉补充道,“见领头的跑了,哪还有心思打?”

“有的往草丛里钻,有的往河里跳。”

“萧峰也没追,就站在那儿看着,跟看一群蝼蚁似的!”

“你们说,这武功,是不是天下无敌?”

桌上几人听得连连咂舌。

瘦高个摸着山羊胡,一脸向往。

“要是我能有这十分之一的功夫,也不至于在江湖上混得这么憋屈……”

旁边一桌却画风迥异。

这桌坐的是三个穿绸衫的商贾,个个面色红润,手指上戴着玉扳指。

桌上摆的是精致的蜜饯果子和陈年的黄酒,一看便是家境殷实之人。

为首的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玉簪固定着。

他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听着邻桌的议论,眼中满是惊奇。

“说来也奇,”老者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黄酒,声音不高却足够同桌两人听清。

“这萧峰按年纪算,当年在江湖上杀人的时候就该有二十了吧?”

“如今又过了这么些年,怎么着也该是快三十的人了。”

“可昨夜我听那南来的盐商说,萧峰看着竟如十七八的青壮一般,脸上连条皱纹都没有,皮肤比小伙子还紧实。”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

“你们说,这……这莫非是练武练到极致,成了仙?返老还童了?”

“返老还童?”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商贾眼睛一亮。

他约莫三十来岁,穿件宝蓝色绸衫,脸上还带着几分精明。

立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去。

“张老,您这还不算知道得细!”

“我前几日去听书,那说书先生讲萧峰的旧事,说他好像每隔个三五年,年纪稍长一些后,就能这般‘返老还童’一次!”

“哦?竟有此事?”老者的眼睛也睁大了,手捋胡须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可不是嘛!”年轻商贾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

“那说书先生说,萧峰年轻时在少林寺学艺,后来离开少林,过了几年再出现,就比之前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还有一次在大辽,他跟人打架受了重伤,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

“结果他躲了半年再出来,不仅伤好了,看着还更年轻了!”

他咽了口唾沫,语气里满是羡慕。

“莫不是……莫不是他得了什么长生不死的秘法?”

“乖乖,这要是真的,多少人做梦都想要啊!”

“我听说已经有些江南的富家翁,还有那些练武成痴的人,偷偷派了人去大辽打听萧峰的踪迹,想着能不能去拜师。”

“拜师?他们还想学金龙十八掌?”另一个商贾问道。

“学什么武功啊!”年轻商贾摆了摆手。

“那些富家翁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武功高低,他们只求这长生驻颜的秘诀!”

“还有些老太婆,听说了这事,都让家里人去打听,想着能不能求点‘驻颜丹’之类的东西。”

此言一出,桌上几人眼中都流露出向往之色。

老者叹了口气。

“若真有这秘法,萧峰可真是占尽了世间的好处……”

然而,酒楼里并非只有惊叹与向往。

更多的还是愤慨之声。

不远处,一个穿青衫的书生正襟危坐。

桌上摆着一碟青菜、一碗白粥,还有一本摊开的《论语》。

可他此刻却没心思看书,只攥着书卷,脸色涨得通红。

听到邻桌说萧峰“占尽好处”,书生猛地将手中的瓷杯顿在桌上。

“啪”的一声,杯底与桌面碰撞,惊得周围几人都是一哆嗦。

他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颤音,显然是怒极了。

“武功再高又如何?返老还童又怎样?”

“诸位莫要忘了,他萧峰是契丹狗贼!是异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书生的声音越来越响,引得整个大堂的议论声都小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此獠当年在聚贤庄杀了多少大宋武林人士?”

“如今又在万劫谷屠戮我大宋豪杰,祸乱我大宋武林,杀人无算,实乃天下公敌!”

“人人得而诛之!”

他身边一个穿短打的汉子立刻站起身附和。

这汉子约莫四十来岁,脸上带着一道刀疤,显得有些狰狞。

“这位兄台说得对!我看他萧峰嚣张不了多久了!”

“你们听说了吗?隐居多年的慕容龙城老前辈,就是慕容家那位传说中的人物,已经放出话来了!”

“慕容龙城?”有人惊呼出声,“那位可是活了快百岁的高人啊!他真要出山?”

“千真万确!”刀疤汉子一拍胸脯,仿佛消息是他亲耳听到的。

“慕容老前辈说了,萧峰欺辱慕容家后人,丢尽了慕容家的脸面。”

“他要亲自出手清理门户,整顿慕容家声!”

“更重要的是,他要为我大宋除此大害,让这契丹狗贼知道我大宋武林的厉害!”

“好!”周围立刻有人叫好。

一个卖柴的汉子放下肩上的柴担,大声道。

“有慕容老前辈出山,那萧峰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对!杀了这契丹狗贼!”

“为我大宋武林死去的各路英雄报仇!”

叫好声此起彼伏。

众人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色,仿佛已经看到萧峰被慕容龙城击败,伏诛于众人面前的场景。

那书生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仿佛心中的郁气终于散了些。

当然,酒楼里从不缺关于风月之事的议论。

大堂角落里,几个闲汉凑在一张小桌旁。

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劣质的烧酒。

他们一个个贼眉鼠眼,说话时挤眉弄眼,语气里满是猥琐,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嘿嘿”的坏笑。

为首的是个尖嘴猴腮的汉子,下巴上长着几根稀疏的胡子。

他喝了口烧酒,咂了咂嘴,压低声音道。

“嘿,你们可知,这萧峰不单单是武功厉害,那方面的‘功夫’只怕更为了得!”

“哦?这话怎么说?”旁边一个矮胖子立刻凑了过来。

他脸上堆满了肥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莫非他还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特殊本事谈不上,但他身边的女人,那可是一个比一个绝色!”

尖嘴猴腮的汉子舔了舔嘴唇,语气里满是艳羡。

“我听人说,在万劫谷,他又收了四个美人!”

“甘宝宝、秦红棉,你们听过吧?那可都是当年名动一方的美人。”

“甘宝宝温柔,秦红棉娇媚,如今虽说年纪稍长,可风韵更胜当年!”

“还有她们那两个女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甘宝宝的女儿钟灵,秦红棉的女儿木婉清,那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一个娇俏可爱,一个清冷动人,听说都被萧峰收做了妾室!”

“啧啧,这可是母女同侍一夫啊!真是享尽了齐人之福!”

“我的娘啊!”矮胖子听得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流下来。

“这萧峰也太有福气了吧?四个美人,还是母女……”

“福气?这才只是万劫谷的!”另一个瘦猴似的闲汉接口道,语气酸溜溜的。

“我还听说,他在大辽幽州的皇宫里,还藏着好几个美人呢!”

“有从咱们大宋拐去的阿朱姑娘,那姑娘可是姑苏慕容家的侍女,长得跟天仙似的!”

“还有那个西夏的公主李清萝,听说也是倾国倾城的主儿。”

“当年多少王公贵族想娶她都没成,结果也跟了萧峰!”

他喝了口酒,脸上满是嫉妒,又带着几分不甘。

“甚至……甚至连咱们大宋的公主赵福金,就是皇帝最疼爱的那个延庆公主,也被他拐到了大辽,现在就在他后宫里!”

“你们说说,这么多绝世美女围着他一个人转,这契丹狗贼……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

显然是又恨又羡慕,心里像是打翻了醋坛子,酸得不行。

“嘿嘿,谁让人家是大辽的南院大王呢!”尖嘴猴腮的汉子笑道。

“有权有势,武功又高,自然能吸引美人。”

“什么有权有势!那是抢!是拐!”矮胖子立刻反驳,可语气里却没多少底气。

就在这时,邻桌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老者忽然凑了过来。

这老者约莫七十来岁,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

身上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还攥着个酒葫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显然是喝多了。

他打了个酒嗝,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然后嘟囔着说道:“嗝……你们……你们这就是瞎操心!”

“人家萧峰现在是什么身份?那是大辽的大王!九五至尊,跟咱们大宋的皇帝差不多!”

他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

“大宋皇帝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萧峰现在的地位,比我大宋皇帝也差不了多少,多几个女人怎么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嗝……他武功那么高,地位那么尊,就该有这么多美人陪着!”

“嘿!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那穿青衫的书生立刻不干了,站起身指着老者。

“萧峰是契丹狗贼,抢我大宋公主,辱我大宋女子,你怎么还帮他说话?”

“我……我没帮他说话……”老者晃了晃脑袋,眼神迷离。

“我就是……就是觉得,这世上的事,本就该如此……”

“有本事的人,就该得到最好的……嗝……”

“你这是助纣为虐!”书生气得发抖,周围的人也纷纷指责起来。

“老东西,你是不是喝糊涂了?”

“萧峰是异族,你怎么帮他说话?”

“赶紧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老者被众人骂得抬不起头,只能缩了缩脖子,嘟囔着“我没说错……”。

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找了个角落的空位,继续抱着酒葫芦喝酒。

大堂里的议论声再次高涨起来,比之前更热闹了。

有人拍着桌子夸赞萧峰的武功,眼中满是崇拜。

有人皱着眉头担忧萧峰会威胁大宋,脸上满是恐惧。

有人嫉妒萧峰的艳福,语气里酸溜溜的。

有人则义愤填膺,高声呼喊着要诛灭萧峰,脸上满是愤恨。

还有些人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时不时插几句话,眼中满是好奇。

种种情绪在潘楼里交织。

种种声音在空气中碰撞。

阳光透过朱红的窗棂洒进来,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不同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