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鸣县东城区,一栋三层民房的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头青黑的砖。
二楼窗口的木头框子裂着缝,张涵两手搭在窗台上往外探,目光投向400米外,胳膊肘子蹭过积雪的窗台,雪化了些,在袖口沾出一小片湿痕。
后撤的路彻底被封死了。
第三中学楼顶的重机枪一直在响,“哒哒哒”的节奏没乱过,间隔均匀。
枪口的火光在楼顶边缘跳,亮一下,暗一下,每次亮都能照见旁边垛着的麻袋。
最先那些跑得飞快的士兵,弓着腰从汽车残骸后面钻出来,趁机枪换弹的空当,连滚带爬地过了马路,总算扑进了三中校门。
可剩下的只要跟那些晃悠的玩意儿沾了边,不管是举着刺刀正捅的,还是被拽住裤腿在地上挣的,重机枪的子弹立马就扫过来。
打在人身上是“噗”的一声闷响,打在柏油路上能溅起火星子。
“真他妈不讲情面,说丢就丢。”张涵盯着街面,从路中央到人行道沿子。
七八十具尸体摞得歪歪扭扭,都是朝前扑倒的姿势。
后心或后脑勺的血还没彻底凝住,顺着衣摆往柏油路上淌,速度慢,一滴接一滴,在脚下汇成一小片暗红,边缘慢慢变浅。
刚才要是再往前挪半步,此刻怕也跟他们挤在一块儿。
“张哥。”臭虫把腿往沙发沿一搭,松脱的绷带在脚踝上晃,捏着酒精瓶往伤口倒,刚沾着点边,整个人跟触电似的猛地一抽,腿差点踹到对面的桌腿。
没喊出声,就喉咙里挤出个“嘶”,脸瞬间皱成团,眼睛眯得只剩条缝,手在半空瞎挥了两下才抓住沙发扶手。
缓了两秒,他抓起绷带往腿上缠,牙叼着绷带尾端使劲拽,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核桃:“要不……咱别跟大部队掺合了?”
拽得太狠,身子差点从沙发滑下去,他慌忙用胳膊肘支住,余光瞟到墙角那名下士正瞅着他,赶紧低头,结果绷带缠成了死结,越拽越紧,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只能憋着不敢再出声。
除了张涵他们四个,一名下士正靠在承重墙根抽烟,烟卷燃着,烟灰积了一截。
一具80毫米单兵无后坐力炮的铁筒子斜戳着地面,筒身有些地方掉了漆,露出底下的金属色。
95式突击步枪横在膝盖上,他手指在枪身上抹了下,蹭掉点泥,又停住了。
看这行头是反器材小组的尖兵,可现在跟他们这群散兵挤在破楼里。
他没说话,也没再看谁,只是望着对面的墙,墙上有个破洞,能看见里头的砖。
“除非长翅膀,”崔凯往弹匣里压子弹,第三发卡了下,他用指甲把弹头顶进去,压到一半停手,手指敲着弹匣边缘,“我只剩63发步枪弹了,没补给没增援,耗着吧。”
“街上……有子弹……不怕死的就去捡。”张涵靠着窗台坐下,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慢慢卸下步枪弹匣。
指尖在弹排上顿了顿,数到第八十二发时停住,又摸出腰间的手枪弹匣,借着微光数了两遍,八发。
“张哥,实在不行,我们绕过去吧!”臭虫瘸着腿挪过来,受伤的那条腿往外撇着,“我们人数少,行动起来方便,不容易被发现。”
张涵刚要开口,喉间突然涌上一阵痒意,他赶紧偏过头,用袖口捂着嘴,咳得胸腔发紧,肩膀一抽一抽的。
“张哥,你悠着点儿啊,千万不能出事。”臭虫手忙脚乱拧开水壶,壶盖没拧稳,掉在地上滚了半圈。
张涵腾出一只手接水壶,仰头喝了两口,把咳意强压下去。
喉咙里堵着口血痰,他没吐,就那么含着,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
“绕不了!”张涵缓了缓,手按在胸口还隐隐作痛。
那只女性感染者的锤子隔着防弹插板砸下来时,他清楚听见自己骨头“咔”地响了一声。
低级个体,还瘦,就这力道。
他闭了闭眼,要是遇上特感,或者强壮的,那一锤子下来,胸骨怕是得凹进去一块。
“就是因为人数少,才不能擅自行动。”张涵喘了口气,声音比刚才更低。
“一旦失去方向,或者遇上三只以上的感染者,我们就完了,更别说还有两个伤员。”
话没说完,又一阵咳嗽涌上来,这次没忍住,他弯下腰,手撑在窗台上,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缩在角落的列兵刘利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目光在张涵佝偻的背上停了两秒,又飞快移开,落在自己磨破的裤脚上。
战场上,一个重伤员往往是拖累团队的巨大阻碍。
张涵是上级没错,可真到了要命的时候,难道要陪着他耗死在这里?
刚才重机枪扫过来的时候,那些落在后面的不就是这么被放弃的?
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跑起来肯定更慢,万一被感染者追上,自己能不能脱身都难说。
“闭上眼睛,慢慢享受自己的最后一程吧!”背着火箭筒的下士递了根烟给张涵,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眼神扫过他按在胸口的手,没头没脑扔出这么一句。
张涵没拒绝,伸手接了烟。
打火机“咔嗒”响了两声才打着,他凑过去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烟刚咽进肺里,咳嗽就炸了开来:“咳咳咳……别他妈说话说半截……你知道啥,全说出来。”
下士偏过头,目光扫过二楼那些没动过的家具。
衣柜门敞着,里面挂着几件叠得整齐的旧衣服;旁边的液晶电视机安安稳稳立在那儿,屏幕蒙着层薄灰,看着跟平时人家出门串亲戚没关紧门似的。
“我是前锋装甲连的。”
“后撤那会儿跟个空降兵撞上了,一路躲躲藏藏凑了个伴。今早七点零几分吧,他那通讯器‘滋滋’响,我离得近,听见里头说要划安全范围。”
下士顿了顿,用靴尖踢了踢脚边的碎木屑,“划范围,就是说这范围外头的,不管是人是啥,都不算数了。”
“那那个空降兵呢?”臭虫像是没打算信下士的话,追问道:“这么大个城市,怎么划分安全范围。”
“死球了。”下士扯了扯火箭筒的背带,语气跟说今天天气似的,“那小子运气不好,刚过路口就被重机枪扫中,拦腰打成了两半。肠子流出来那会儿,还攥着我的裤腿念叨,说空降兵真不是人当的。”
“那你肯定就在骗我们!”臭虫梗着脖子,自以为抓住了把柄,转头跟张涵说道,“无凭无据的,谁信啊。”
张涵没接话,脸色却比方才更白了几分,靠在窗台上,咳意暂时压了下去,可胸口的钝痛却愈发清晰。
脑海里像有无数碎片在飞。
后撤时沿途的尸体还有装甲车残骸、通讯器里越来越稀疏的呼叫声、后队那不到一千人的队伍,背着伤员在巷子里钻来钻去的狼狈。
这些碎片慢慢凑到一块儿,拼出个结论:这事儿,九成是真的。
尽管感染者对后队的围剿松了些,张涵心里那股紧迫感却像越收越紧的绳。
感染者和军方的目标明摆着都在西城区,这支援军既然没了推进的力气,凭什么还往里头砸资源?纯属浪费。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感染者这会儿准在废墟里扒拉捡来的武器,正一股脑往西城那边凑。
而军方那边,保不齐炮口早对准了感染者扎堆的东城,炮弹这会儿说不定正擦着云层往下掉呢。
“往一楼走。”张涵撑着臭虫的肩膀站起来,手抓得紧,指节陷进对方胳膊肉里,“二楼呆不住了。真有炮打来,一楼方便跑路。”
崔凯没说话,拎着步枪转身就往楼梯口走。
队伍里伤兵多,论军衔,除了张涵就数他这个老兵高,尖兵的活儿自然落他头上。
“班长,我扶你吧!”刘利往前凑了半步,手伸到张涵胳膊旁边,手指动了动。
“不用,这点路,我自己走。”张涵快速喘了几口气,胸口的疼让他说话有点急。
挪到楼梯口时,右手往墙上按,掌心贴住冰凉的砖面,左脚先往下探,踩实了,才慢慢把右腿跟下去,动作一顿一顿的。
朱大常那两个小杂种肯定在后队。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机会跟他们汇合。
多两个人,哪怕是俩打枪是闭着眼睛开枪的半吊子,也总比眼下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心里踏实点。
至少知根知底。
眼前这几个人,掰开了揉碎了掂量,能真放心交底的,也就臭虫一个。
可这小子是个瘸子,右腿撇得厉害,走路时脚尖总往外侧蹭,“沙沙”响个不停。
每挪一步都得顿一下,像是脚底下沾了块泥疙瘩甩不掉,脚踝往外拐的幅度越来越明显。
真到了要撒腿跑的时候,他自己能跟上趟就烧高香了,帮忙是别指望的,搞不好还得让人分神拉他一把。
崔凯呢?
表面上看着恭顺,说啥听啥,腰杆挺得笔直,可谁知道转过身,那双垂着的眼睛里在看啥?
是盯着退路,还是数着手里的子弹?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年头,这话得刻在脑子里,不然怎么栽的都不知道。
最后想到列兵刘利。
那小子人看着挺老实,站在那儿总往角落缩,话也不多,问一句才答一句,年纪也大概才二十一二岁左右,倒像是没经过啥大阵仗的样子,这种人,多半没啥花花肠子,应该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