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一阵接一阵炸响,前锋那边传来的动静,听着像是挨了炮击。
那声响不算太沉,该是小口径迫击炮。
后队的炮兵在还击,炮声从身后追上来,看这架势,是想给往后撤的士兵多挣点时间。
张涵的身子沉得厉害,一个人根本架不住,现在是两个士兵分着架住他的胳膊往前拽,他的头一直垂着,下巴几乎抵到胸口,双腿在地上拖得直打晃。
每吸一口气,胸口就疼得发紧,咳嗽停不下来,一声接一声,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衣服上积成小块。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身上的战术背心脱下来。
防弹衣太沉了,加上胸口受了重击,他没一点精神,力气像被抽空了似的。
但耳边不时有子弹飞过,带着破空的声响,那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压了下去。
臭虫大半个身子靠在崔凯身上,瘸着的右腿在地上拖,裤脚被泥和血糊硬了,“凯子,慢点……我这腿筋可能断了……真断了,你得扶着我……”
“别他妈光顾着跑,找车啊!”张涵用余光往周围扫,视线发昏,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路边的东西晃了晃就没了影。
完全是大溃败的场面。
遇袭初期,还有有节奏的枪响,能看出是有组织的反击,有人在喊着指令,枪声跟着指令起落。
现在不行了,只剩下零星的枪响,稀稀拉拉的,很快就被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喊盖了过去。
不是不想打,是真的怕了。
那些东西不怕枪子,打穿了胸口还能往前扑,咬到谁谁就会变成它们的同类。
好多人连枪都没开就被拖进巷子,惨叫声没持续几秒就变成了嘶吼,现在说不定正混在后面追。
前面的人在跑,旁边的人在跑,自己不跑,下一个被拖走的就是自己。
更糟的是谣言像野草一样冒出来。
好多人脚不停,嘴也不停,编些话出来,好像这样自己跑起来就更站得住脚。
“别等了!营长跑了!”
一个列兵边跑边回头,脸上沾着泥,汗珠子从眉骨滚下来,滴进眼睛里,他使劲眨了眨,“我看见他扒着卡车后斗!往西边豁口去的!咱被甩了!”
“真的?那还扛着枪干啥!跑!”
一个兵跑岔了气,扶着膝盖咳,听见有人喊“当官的都跑了”,猛地直起身,也跟着喊:“对!刚才那阵枪响,就是给他们断后的!留着咱填坑呢!快跑啊!”
“你叫你妈的叫叫叫。”张涵猛地抬头骂出声,被两个士兵架着的胳膊本来就晃,从腰间抽手枪时,胳膊肘撞在旁边人身上,更费劲了。
好不容易把枪拽出来,手指刚扣住扳机,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喊得最凶的士兵胸口,手指刚搭上扳机,胳膊突然一沉。
架着他的士兵脚下踉跄了一下,连带他的手腕也往下坠。
“砰!”
子弹没往胸口去,擦着对方大腿根往下偏,钻进了小腿里。
那士兵正往前冲,腿肚子猛地一麻,跟着就是钻心的疼,身子一下就晃了,“噗通”一声扑在地上,借着惯性在碎石路上滚了两圈,才扯开嗓子喊疼,手在旁边乱抓,想拽住跑过的人。
架着张涵的两个兵被枪声惊得浑身一哆嗦,手却没松,只是胳膊僵了僵,飞快抬眼瞥了张涵一下,又赶紧低下头,架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拽。
你要问这两个大头兵,想不想抛了张涵?
那肯定想。
带着这么个累赘,跑起来束手束脚,明显拖慢了自己逃命的速度。
可后面的崔凯和臭虫怎么想,就说不准了。
谁也摸不清崔凯这个副班长跟张涵到底是不是一路的,要是真把张涵扔在这儿,保不齐背后就挨一枪,这种时候,谁也不敢赌。
“妈了个巴子。”张涵的胳膊还在抖,枪口垂着指向地面,他没想过要靠这一枪拢住人心,也没打算组织反击。
就是耳边的喊叫像苍蝇似的嗡嗡响,胸口那股又憋又躁的劲儿没处泄,扣扳机的瞬间,就想让这吵闹停一停。
兵员素质的问题再次展现而出,连枪都没摸几天的士兵打仗可能不行,但凭空捏造,无中生有,却像是与生俱来一般。
为啥古时军营里对谣言抓得那么狠?
军法里明明白白写着“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斩”,抓到了根本不问青红皂白,拉到辕门就砍头,人头挂在旗杆上示众。
就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闲话,是能直接拆了队伍根基的刀子。
战场上拼的就是“身后有人撑着”的念想,信上头不会先跑,信弟兄不会丢下自己,才能攥紧枪站着打。
更别说还是支杂牌军,当时239旅为啥不派精锐,偏派这支由溃兵和征召兵凑成的队伍来增援?
说白了就是做好了损失的准备。
就算打光了,也伤不到自家骨干。
增援,增援,往往是增到一半,援就没了。
“停下来,扰乱军心者杀,临阵脱逃者杀。”
一个戴少尉举着枪,领着三十来个宪兵横在路中间,排成一道人墙,枪口却是直愣愣的对着溃逃的士兵:“别跑!就地组织起来!反击!”
溃兵的步子顿了顿,有人还下意识停了脚。
但下一秒,不知谁先开了枪,跟着就是一片密集的子弹扫过去。
宪兵们显然没料到溃兵敢先动手,一个个还维持着举枪的姿势,瞬间就倒了二十多号,剩下的人慌忙猫着腰往后缩。
零星的还击从宪兵堆里冒出来,“砰砰”两声枪响散在密集的火力里,连点水花也没溅起来。
没几秒,他们那边就彻底没了动静,只剩下倒在地上的人偶尔发出几声闷哼。
“分不清形势的就该死,原来就想整死你们,现在都不用我出手!”张涵被架着从少尉身边过,斜眼扫了下,血沫子随着说话往外喷,半是感慨半是恼怒地骂道,“三十多号人还想拦几百号?大势都这样了你挡得住吗……”
这少尉刚才吼得最凶,身上挨的子弹也最多,胸口、胳膊全是血窟窿,嘴里全是血沫子,每喘口气都带着呼噜呼噜的响,咳一下就喷出血珠,身子还轻微抽着。
看这样子,子弹准是穿了肺。
什么死法最熬人?
那无异于是感觉到生机在从自己身上流逝,气一点点从嘴里漏,胸口像破了个洞,想抓点什么却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看着天旋地转,一点点往下沉。
这时候犯不着问宪兵为啥拦路。
把他们撂倒了,自己杀出条路,反倒踏实。
前线打得最狠时,这帮人影子都没见着,银灰色的领章只在后方检查站晃悠。
现在跑命了,倒穿着笔挺的制服冒出来挡道。
那既然前后都是死,为什么不让宪兵死?
“张哥,太阳升起来了。”臭虫瘸着腿往破楼豁口那儿歪了歪头。
金色的光正从钢筋水泥的裂缝里淌下来,在地上画出几道亮晃晃的带子。
“暖暖的,但是好像抓不住。”臭虫伸手不自觉地往阳光里探了探,像是想捞点什么。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那些感染者又不是吸血鬼,怕太阳。”崔凯扫了眼,架着臭虫的胳膊往旁挪了挪
张涵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点从楼豁口漏进来的光,还不如风里卷着的沙砾扎眼。
他懂臭虫的意思,太阳都出来了,总该有点盼头吧?
就像小时候听书,英雄困在绝路总能等得天光,说书人醒木一拍,便是起死回生的脆响。
可盼头这东西会来吗?他比谁都清楚。
喉咙里腥甜往上涌,他偏头咳了两声,血沫子溅在地上,被风卷着打了个旋,竟晕出点像模像样的红,死死扒在路面上。
风从楼洞钻进来,卷着点土腥气,刮在脸上不冷,倒把影子吹得歪歪扭扭。
张涵垂眼瞅自己的影,被俩兵架着,胳膊支棱得像只折了翅的鸟,正跟着人往前蹭,慢得像要拖在地上生根。
咻咻咻…
子弹的尖啸刚落,右边架着张涵的兵突然钉在原地,后背猛地往前顶了一下,幅度不大,像被人用枪托怼了一记。
喉咙里挤出\"唔\"的一声,短促得像被掐断的呼吸,跟着架着张涵左胳膊的手猛地往左侧带。
不是故意用力,是他身体失去支撑往侧倒时的惯性,带着张涵半边身子往斜后方拽。
张涵左胳膊被扯得生疼,左边的兵还在往前拖,两股力道一拧,他的右脚脚踝磕在左脚后跟,膝盖一软就往前扑。
想抬手撑地,可胳膊被两边架着没松劲,下巴重重磕在碎石地上,牙齿咬到舌头,腥甜的血立刻涌满口腔。
右边那兵的身子跟着砸下来,正压在张涵背上。
张涵趴在地上,胸口贴地喘不上气,后背能感觉到那兵身体的重量,还有温热的黏腻感正顺着衣料往自己身上渗。
\"起开…\"张涵的声音发颤,带着齿间漏出的血沫,他用胳膊肘往地上顶,想把身体拱起来,手背却蹭到一片湿滑。
偏头看时,右边那兵脸朝下趴着,后心的战术背心已经被血泡透,暗红的血顺着衣摆淌到地上,在碎石缝里积成一小滩,正慢慢往四周浸。
腿还在轻微抽搐,脚尖一下下磕着地面,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彻底不动了。
“班长,你没事吧?班长”
崔凯被吓了一跳,把臭虫往路边一甩,几步跨过来,蹲身抓住那兵的战术背心后领往后拽。
拽到一半,那兵的头突然歪了歪,眼睛半睁着,嘴唇动了动:“副…副班长…”尾音还没落地,头就彻底耷拉下去,没了声息。
左边的兵刚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上沾着土和血,伸手拽张涵的胳膊时,手指抖得厉害:“班长!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涵被拽起身时,腿一软差点跪倒,扶着左边士兵的胳膊才站稳。
低头看,那兵趴在地上没了动静,后心的血还在往外渗。
崔凯已经解开那兵的防弹插板,用刺刀挑开后背的迷彩服,手指在伤口处探了两秒,只吐出四个字:“脊椎断了。”
张涵往前挪了半步,盯着地上的人。
“看这儿。”崔凯抬了抬下巴,又把手指伸进伤口,挑出一点白森森的碎骨渣,往张涵眼前递了递,“碎得彻底。”
张涵的视线落过去。
后背的皮肉烂成个黑红的洞,边缘翻卷着,中间那截本该硬挺的脊椎断成了两截,断口处的碎骨混在血里,随着那兵最后一点微弱的抽搐轻轻动了动,像被踩碎的树枝。
\"子弹从第三节打穿的。\"崔凯收回手,往裤腿上蹭了蹭血,\"神仙也接不上。\"
“那就送这个兄弟最后一程吧!”张涵抽出手枪,枪口垂了两秒,再抬起来时正对着地上士兵的后脑。
手指压下扳机,\"砰\"的一声闷响里,能看见那兵的头发被气浪掀得颤了颤。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一个班长对弟兄的体面。
看样子前锋已经被感染者一口吃光,不然背后也不会飞来子弹。
张涵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前进,脚步却慢得像蜗牛。
这支部队已经散了,后援断了,指挥没了,连脸对脸的信任都跟着枪声响成了碎片。
刚才敢朝宪兵扣扳机的人,此刻说不定就混在前面的溃兵里,他们连穿宪兵制服的自己人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