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了头。

他挤出了笑。

他们不能伤心太久,在这里,其实活着不比死了更快活。

只是那时他还能挤出笑,或者说,那时他还能让人看出他在挤出笑,而后来,就没有人能看出来了。

可他的笑也凝在了脸上。

桦姨的身体僵硬了起来。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几乎在瞬间就从桦姨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只他选择让桦姨先说。

“西西她……怎么样了?”

在桦姨躲避他的目光后,他开了口。

桦姨没有回答。

他没有再等待,直接掀开被子,他的腿打了石膏,他试图爬下床,却被桦姨拦下了。

然后,他得到了答案。

“小西她……也走了。”

桦姨的声音依旧很轻,轻到几乎不能呼吸,

“她被爆炸……溅到了,很快的,没受什么罪……放心,有她爸爸妈妈陪着她,她在那边……也能过得很好。”

她的语气很狼狈,与其说这是回答,不如说这是解释,连我都听出了颤抖着的心虚。

我看向了小唯。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他一定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可是这一次,他竟然愣住了。

连我都听得出来的破绽,他竟然就这么被骗住了。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直到凝成一团浓重的雾。

我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

一个六岁的小孩,是不应该被世界这样对待的。

他坐回了病床。

桦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他开了口。

“哦。”

只有这一个字。

没有哭,没有闹,没有撒泼和打滚,没有拒绝失去和死亡。

他低下了头。

好像从这一刻起,他就告别了小孩的模样。

虽然看在外人眼里,他是这样的冷漠和无情——

最好的朋友死了,他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去叫医生过来……”

桦姨拿起手帕,擦去眼角的泪,她慌张地转过身,踉跄地向门口走来,我躲避不及,正要与她撞上,却听小唯又开口道,

“桦姨,”

夕阳西下。

他背对着光,陷入了黑暗,病房里没有开灯,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我不好吗?”

桦姨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也再没说话。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后来又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坐了很久,大约还活着。

又大约……已经死了。

505

夕阳落尽,没入黑暗。

我转过身,靠在墙上,浑身瘫软,慢慢滑了下去。

原来你也没有好过。

小唯。

在我失去记忆之后,原来你也没有好过。

眼泪落在地上,溅起一星尘埃,和隐约的微光。

不过。

这是火灾后的事情了,那时的我已经失去了记忆,为什么又能看到这些?

难道……这只是又一场幻觉吗?

“啧,小唯真好骗。”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我转过眼。

一个鼻青脸肿、同样缠了绷带的小姑娘正踮着脚,扒着窗户向里偷看,里面声音渐小,她就干脆侧过脸,把耳朵贴在玻璃上,一边继续偷听,一边津津有味地给出点评。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而她心有灵犀地转过头,与我对上了眼。

“啊呀,被发现了。”

她挠了挠头。

“那个,咳、咳,我们得有三十二年没见了吧?”

她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想了想,还是向我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大……郁西。”

506

“好久不见,小……郁西。”

我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手,双手交握,她的手很热,我的手很冰,冷热相撞,我们都呲牙咧嘴起来。

这太诡异了。

三十二年前的我,和三十二年后的我,竟然在一个黑咕隆咚的走廊里见面了。

不过还没等我开口,她就先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我说……你怎么混成这样了?”

我混成……哪样了?

我连忙看向窗户,玻璃倒映着我的影子——

那是一个满身血污,脸上习惯性带着讨好笑容的女人。

我转过眼。

小郁西还是从前的模样,虽然鼻青脸肿,但眼里全是不服输的火光。

真好。

我想。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在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庇护下,和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

我没有说话。

我很羡慕她。

“对了,你是来看我的吗?”

小郁西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反而有些期待地搓手道。

就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样,她的上句和下句之间毫无逻辑关系可言。

“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面对她时,竟然一点都不客气。

“那你赶紧走吧。”

她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直接下了逐客令,一点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然而眼睛却又忍不住地盯着我瞧,似乎在期待我改口说出她爱听的话。

真是个会耍赖的小孩。

我笑了起来。

“你很希望我来看你吗?”

她赶紧点了点头。

她一直是个给台阶就赶紧下的小女孩。

“我一直都在等你来看我,因为我一直都有话对你说……”

一直都有话对我说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勾了勾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乖乖地蹲下身,把耳朵凑了过去。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此生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在我耳边吼了起来——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没用啊!活得这么窝囊,真是气死我了啦!”

【渣胖的话】:

接下来就是大西和小西的心灵奇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