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上命昭唐 >  第360章 肃反

光化元年三月二十六,李瓒、李仁美等部押解俘虏抵汴。

汴军在潼关溃去后,一些人跟了朱友裕,欲下江南。

这部分已在伊水被歼灭,俘得七千余。

剩下的人马散得满地都是。

二李沿着陕、河南府、郑州一路打击招抚,收得五万多人。

还有诸多乱兵没接受招抚或没接到消息。但已不足为虑,等统治深入中原州县,自会烟消云散。

大军靠近酸枣门。

聚集在四下的汴人士民和溃兵认出队伍里一些番号的汴军时,愤怒地用土块石块狠狠砸过去。

大战至今,哪一家没被抓过徭役,掳过人?

如今的千疮百孔,既是拜朱氏父子所赐,也是汝辈甘心为其所用,助纣为虐所致。

与士卒一同押来的,还有不少官吏将领。

将军们和士人们将被囚车框住的头使劲下压,试图不被打到脸。

一刻钟的路程,在二李的默许下,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直到在大军酸枣门外停下,不知多少人才终于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沫。

“你这狗东西,若非尔辈无能,大梁朝怎会落得今日?”

“杀材,是谁拥着少帅弑父杀君?是谁在洛阳城里和自己人火拼,大开杀戒?又是谁……”

“你放屁!”

“你们看,城门上吊的是甚?是不是大郎?”

“都烂了,鬼认出来。”

“他不是要南下么?”

“这么快就给李皇帝逮住了?”

“楼上那个绿衣客,样貌身形好眼熟,是李皇帝耶。”

唰唰唰!

一阵脆利鞭响,及时打断了分锅大会,蓬头垢面的一个个脑袋上顿时长满血痕。

“都消停些!听得俺心烦,要了你们的命!”

军卒一路上可没少抽他们,众人都知道厉害,悻悻的闭了嘴。

“整顿好行列,就地坐下!”军卒们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传达命令。

李瓒、李仁美滚鞍下马,快步入城,拾级而上。

门楼上,一服绿衣的圣人已经负手安立。

“圣唐大将军兼天安军节度使臣仁美拜见大圣!”李仁美撩甲下拜,惶恐道:“上谕君臣并力伐梁,上追朱大,臣等取汴州,不意大圣除贼入汴日久,臣等才到。”

“大军行动,迟缓是正常的。”圣人回身道:“坐吧。”

“谢大圣。”

“河南府、郑州安妥了么?”

李仁美具答经历。

“杨守亮没什么动静吧。”

李瓒冷笑道:“那厮是有贼心,没贼胆。俺们留了一万军盯着他,乖得紧。”

“甚好。”圣人心下稍安,点点头。

这个人,容他以后慢慢处理,当务之急是摆平中原。

“受降多少?”圣人又问。

“五万多。”李瓒想想道:“粗粗甄别了一下,一半以上都是叛军近来补的百姓和这两年拉到汴梁的各州团练等等,没费什么功夫就收编了。”

“补的新兵和团练就地放了。”这事是他早就想好了的,随着形势由求存乞活转为求治,继续像以前那样对俘虏持高压政策不行了,圣人道:“武夫按惯例,让他们自己三抽一处死。估计还能剩万把人,等我俘虏的汴军整顿后,一起编为一军。”

“大圣。”李仁美迟疑道:“桩桩件件,中原人之不附我久矣。苟无大圣,恐天下已为其为朱温所窃。如此网开一面,未见其妥呀。”

李瓒也同意,说道:“这些百姓里,的确有很多是强征的,但自愿从军也不在少。朱氏父子祸乱天下,此等刁民未能报怨于朱,而屡怨叛于我。不给他们一点好看,还以为我辈弱不禁风!今若掩杀干净,则永诀后患,以诫四方。”

“十户之家,必有忠信。”圣人拍拍两人肩膀,笑道:“亦有忠义一时胁从者,岂可尽诛?照你们这么说,干脆把中原人杀完算了,反正都给朱氏父子出过力。”

小惩大诫,清除最坏最野的,改造能挽救的,本就是应有之义。

“陛下宅心仁厚。”李仁美拜道:“那将领和官吏——”

“文官杂吏先关起来,等朝廷到了,让他们办。”

朝廷已经在路上,只是因为拥着他的妃主子女们,走得慢。

说完,圣人望了望城市一隅,张惠应该已经在肃反了吧?

对汴军肃反是早就定好了的事,考虑到二李麾下还有大量俘虏,所以他们到了,今天也就是肃反的日子了。

“将领……十将及以上的,送到绿竹校场。”

“遵旨。”

……

绿竹校场在汴梁城西北一处毗邻内城的地方,原是负责朱温安全的长直军的驻地之一。是一个四面包围,开十二门以便迅速出入结构的大院。中间是大片夯实的石砖空地。四周墙下是班房、武库、草靶场等设施。因东墙外有竹林,故名绿竹。

今天一大早,校场上就春日融融。

三月之尾,春夏之交,天时已经回升得暑气可闻。辽阔的场地并没有几颗成荫大树,虽说是出于防火防刺探的必要之举,但太阳一大,就会造成热浪滚滚,站不住人的问题。

但现在站满了人。

天还没亮,水无生奉命带着数百兵从西墙一门先入校场,控制了西墙。其他口子,郝祚杨癸等人也陆续赶到。最后,在伊水被抓的降兵降将被叫来。

王彦章巡视全场,只见人如林,只是降军没有披甲执武,所以看上去没甚气势。

张仙、慕容章等大将在正前方,被一众甲兵环绕,许多骑骡的军官一面喊着一面出入,嚷嚷着汇报着军务。

画面似曾相识,王彦章想起几年前还在衙内做小将时,也经常这样远远地看着庞师古、张存敬他们出征之际比这威风数倍的做派。

但现在,王彦章只是看着张仙他们,已经没有了敬畏的心境。

哒哒哒,就在这时,东墙门响。

就看见一众女冠、女史拥着天仙元君进来了。女史都穿着洁白圆领袍,看起来精干利落,就像一个个大臣。应是李皇帝的近身亲信侍从,分拨给天仙君的。

而那些女冠虽然都是朱氏父子养在深宫供自己和部下淫乐的假女冠,身姿婀娜多彩,面唇粉嫩,妆容精绝,但还是穿着各色道袍,踏着凌波微步,仙韵参半。

诸女走上点兵台,散开身位,露出天仙元君。

一身外红内青纱的道袍,内着抹胸。发髻高耸,两大绺头发垂在脖湾。大袖下垂,双手正往胸下合。隔着这么远,似乎也能看见她脸上的清冷,迷离,惆怅。

果然,她和身边那群妖艳贱货不一样。

王彦章怔怔地盯着那条被这套穿着打扮露出的乳沟——这时女冠也有穿抹胸的,但是风骚妩媚的刻意穿法,旨在取悦于人与己。

“哎”王彦章只恨自己词穷。

又觉得痛惜。

昔日清纯的保守女神,现在居然这么穿。这怎么可以!

都怪圣人,把天后变成了这副没羞样!

我恨!

慕容章那边的将领纷纷执礼,降军也一阵骚动惊讶。本以为是要被某个大臣或者皇帝训话,搞恩情教育,没想到见到的是张惠。

不过更好。

虽然大伙跟她不熟,但她待人一向没的说。

不多时,皇甫麟奔了过来,道:“天仙君让你过去。”

王彦章翻上马跟着皇甫麟过去。

及至台下,因为张惠没有名分,两人下马走上前和诸将们略一低头,便算作礼。

张惠从容的走到即时摆设的蒲团上正身跪坐下来。

皇甫麟俯首帖耳,小跑上前。

张惠侧目低声说了几句。

皇甫麟走到台边,大喊道:“各军将头都官及以上将领上前听话。”

一排军兵齐声重新呼喊了两通。

够级别的武夫便陆续出列,向点兵台聚拢。

同时,张惠招招手,就见一个戴着镣铐、颈上吊着牌子的武夫被带上台。

是朱友裕的侍卫长,刘重信。

场上很多将领都见过他,至少眼熟。

人群突然嗡嗡。

众将左顾右盼,面浮狠戾,眼里也是凶光毕露。

而围着他们的汴军同样神色变异,变得虎视眈眈起来。

“……你们!”刘承志心里涌起强烈不祥,向台上叫道:“吴王既已赦免我等,圣人又何故出尔反尔,难道就不怕沸反盈天吗?”

兖郓徐蔡、淮上防线,可还有不少汴军残余!

“汝辈叛国附逆,企图覆唐时,自当想到会有今日。招安,投降,你以为是两军交战,两国争霸呢?输了是各为其主,不为加害。自古以来,造反就是死,以你们的地位,更是死有余辜!”慕容章声色俱厉道。

“操你娘的慕容章!”刘捍冲出人群,大骂道:“你当初不也是朱温的走狗?”

他向四周指指戳戳,手指掠过王彦章诸人:“还有你们,谁不是朱温党羽?”

“臭母狗张惠,你更是大梁的文明天后!岂不更该千刀万剐!”

张惠面无表情。

“哼。”慕容章冷哼一声,笑道:“早在河中,知事不可为,我就率军反正了。而天仙君,王将军等等,也在朱温授首后,当即入朝请罪。彼此之间,岂可相提并论?艰难以来,我辈这类被迫从贼,及时回头的,圣朝一贯都是宽恕,希图改造。而你们,却是折腾到最后山穷水尽。这等人,圣唐也从未手软过。”

前头的吵闹迅速传到了后头。

众军哗然。

此时他们被团团包围,院门紧闭,四方墙上强弓劲弩蓄势待发,可谓插翅难飞。

他们实在是不敢相信,大家一向信任,至少在军中有基本信誉的张惠会……

“俺们被骗辣!”

“张惠出卖俺,张惠出卖俺!”

“俺早就说她被李皇帝玩弄坏了身子,脑子都不正常了,瞧她那个穿着,根本信不得!”

“苦也,苦也,吴王不说得好好的吗,呜呜……”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慕容章死全家,你早晚死全家!”

“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张惠起身朗声说道:“朱温前脚死,后脚就有乱兵打进宫要奸淫我。朱大郎继承之初,朝廷便展现赦免之意,为何汝辈死不回头,一意从贼?既然汝辈不义凶顽在先,就别怪我与圣人负汝在后。”

“扎猪,以前只是太原府一个小小武官。今已为大将军。武熊曾为王行瑜抵挡王师………是圣人对愿悔改之人的宽容不重?是圣唐对降臣归人的仁义不深?”

“哼!”张惠高高扫视着台下:“即使不论这个。你们当中,有的人吃人肝吮女血。有的人带兵,所过鸡犬不留。有的人奸女淫妇有上千之数。有的人,整日整夜和朱大郎专画反计。有的人张口就是挖了昭陵,烧了长安,屠了百官………”

说到这,她眉毛一挑,凶光大盛:“这些人,要怎么宽恕?能宽恕你们的,只有石虎、朱粲、朱温这样的人。你们的命运,只有下地狱。”

“夫人所言极是。”皇甫麟诸将凛然。

“刘承志!”张惠找了一圈,叫道:“我晓得你从未曾参与反画,为人也良善,又主动归顺诛杀张继隆,助王师夺城,擒朱氏家眷有功,圣人说了,你官爵如故。快到我这来,免得一会被砍错了人。”

刘承志的心情从一开始对朝廷对张惠的惊怒交加,到被张惠的训斥后转而对那些军中恶贼的怨恨,害得自己被连累,以为必死,正自思考怎么夺刀突围。到被张惠点了名,听了这话后,直如坐过山车。

见素以勇武出名军中的刘承志被点了名,本想组织降军团结突围的刘捍等人急道:“刘承志!那母狗和李皇帝是穿一条裤裆的,切不信了她的话!”

刘承志虽然犹疑,但他此时还是愿意相信那一线可能,当即冷笑一声,拔腿就往张惠那里跑去。

“你这庸狗!”刘捍大怒,追上去便打。

一传十,十传百,大军当场暴动,校场上叫喊震天。

张惠侧目看向慕容章。

诸将一挥手,大队军兵便从院墙处上前奔跑,大喊:“不要动,不要动,无涉尔等!”

张惠也对着台下众将喊道:“我念到名字的,都到我这里来。”

“夹马军右厢第三都指挥使施青。”

“踏白军左厢都虞候梁战。”

“亲骑军第一都指挥使刘延政。”

“长直军十将武廷剑。”

“……”

混乱间,张惠一口气点了一百四十个多人。

这些人飞快的跑了上来,感恩戴德,口呼圣人万岁云云。这时,王彦章见张惠东张西望,似是在寻找什么,但没找到,最后略带失望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王彦章发现张惠的冰冷的眼神里除了失望,还有些忧郁,惶恐。

他能猜到她当下的心情。

他第一次处决敌方俘虏都心慌,何况现在是一个女人下令杀自己人。

天后失望,可能是没找到圣人的身影吧。

如果他在,或许她能好点。又或者是,想让圣人见证她的忠诚,对圣人施加情感绑架——你看,为了你,我杀掉这些信任我的人。

但自己……

看他没用,他在这种场合不便多言。

王彦章给了张惠一个鼓励、安慰的眼神——别怕,他们该死。

张惠没犹豫太久。

顿了顿,道:“慕容将军,你是圣人臂膀,就替圣人拿下吧。”

说罢,转身避开脸。

台下剩下的将领大声叫嚷起来。

“张惠,你骗俺,你骗俺!”

“冤枉啊,我是好人。”

“诸位!”站在台上俯瞰他们的慕容章大笑道:“曾经也同僚一场,莫折腾,我们也好给你们一个痛快的。”

刘捍等人不甘就戮,但也敌不过刀箭加身。

碎肉堆堆,血流成溪,哀嚎、咒骂犹在耳边。

张惠的脸已毫无血色,嘴角、胸、腿全都在发颤,只是努力保持着姿态。

但除了这种对生命的敬畏,对下令杀死这么人的道德愧疚,她发现心里还有种爽。

比被圣人挞伐还爽。

武夫,她恨呐。

现在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理解前夫、现任和广大军头了。估摸着大家都如她同样痛恨武夫,所以爱杀武夫,因为爽?

张惠忍住心中的百转千回,沉心正意道:“仗打完了,奸邪流毒不能不肃清,要给天下公道,给奋战的将士,被祸乱的军民一个交代。今妖孽已除,余者都是好人好臣,是圣唐今后倚重的爪牙。朝廷不日即会下发大赦诏书,各自心安。来人,把圣人赐的财货分给诸位。”

“圣人英明!”呐喊大作,心有余悸的诸将心情稍定,但并不高兴。

对降兵的处理不必多说。

汴梁伊水的俘虏加起来万余人,释放团练、新兵及强征入伍的,剩下的近五千人,按三抽一的老办法,很快肃清完毕,最终得兵千余。

二李的俘虏被押来时,押送将士推开院门,看到飘盈在整个院子的血雾,顿时倒吸凉气。

“又一出曹华屠郓城啊。”有军官嘶声。

“主母,这里怎么死了这么多人?”有降将惊呼。

张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刻也不想停留的她找齐可活之人,对慕容章嘱咐一番后,拨马便走,与王彦章等十余将领和百余军士带着刘捍等人的首级赶赴元德殿。

虽然不雅,但她不想自己做的事付出的代价没被圣人亲眼看到。

刘承志等人自然跟上,等待面圣。

三月二十七,上谕,在东郊整军。

以整顿后的近万降兵为基础,抽调各军为骨干,组建奉化军、雄捷军。两军额定兵员,各八千人。缺口由来年考选“天下豪杰”补充,也就是面向全国募兵。

另外,圣人还打算给两军各配置两千仆从军骑兵。或凉州蕃部,或河西蕃部,或灵夏蕃部。

中原这个地形,无论将来东征齐鲁,还是北伐燕赵,都必须增强各军的机动性。

还有水师。

当然,这件事怎么搞,他还没有头绪——等平定中原再说。

郓城葛从周,兖州袁象先,宋州牛存节,蔡州的吴子陵,王敬荛,这都是实力派。徐州方面的大小军头,正在兖徐一代四处扫荡的史太等乱军,敌人还很多。

得好好理一下接下来的战略。

四月初一,群臣奉诸妃主到达。

朝廷接管了这座大都市。

在御史台的主持下,大批官吏、豪强从监狱、府中被赶出一一审判。极恶、骨干者大辟,附贼的士族斩首,为伥者流放,轻罪的官和吏被贬西域各郡县,去天南海北为圣唐推广王政。

汴梁宫里也是哭嚎一片。

大群御史冲入元德殿,要带走李美人、柳才人、陈金凤、朱茶茶诸女处死。圣人百般拉扯,甚至出动亲信侍从女官和御史拉。

最后反复承诺,决不给她们名分,一定送到道观出家,才保了下来。

饶恕大多数人的死罪是为了停止战争。但在大多数大臣眼里,这些女人是不可容忍的。

黄巢失败后,他和他党羽的妻妾,其中还有不少公主、士族贵小姐之流,怎样?

拉到宫门下按在木墩上就砍了。

为何看史会觉得唐朝烈妇多?因为自家刑罚严酷。

至此,清算基本就结束了。

清算完毕,群臣便入元德殿见天子,与圣人团团一坐,共商国是。

“二贼授首,该为这场靖难大战盖棺定论,收尾了!昭昭史册上,君臣何等面目,就在此刻。”

群臣凛然,都抱着同一个想法,一时间却有些迷茫,梦幻。

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