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元年三月二十六,李瓒、李仁美等部押解俘虏抵汴。
汴军在潼关溃去后,一些人跟了朱友裕,欲下江南。
这部分已在伊水被歼灭,俘得七千余。
剩下的人马散得满地都是。
二李沿着陕、河南府、郑州一路打击招抚,收得五万多人。
还有诸多乱兵没接受招抚或没接到消息。但已不足为虑,等统治深入中原州县,自会烟消云散。
大军靠近酸枣门。
聚集在四下的汴人士民和溃兵认出队伍里一些番号的汴军时,愤怒地用土块石块狠狠砸过去。
大战至今,哪一家没被抓过徭役,掳过人?
如今的千疮百孔,既是拜朱氏父子所赐,也是汝辈甘心为其所用,助纣为虐所致。
与士卒一同押来的,还有不少官吏将领。
将军们和士人们将被囚车框住的头使劲下压,试图不被打到脸。
一刻钟的路程,在二李的默许下,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直到在大军酸枣门外停下,不知多少人才终于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沫。
“你这狗东西,若非尔辈无能,大梁朝怎会落得今日?”
“杀材,是谁拥着少帅弑父杀君?是谁在洛阳城里和自己人火拼,大开杀戒?又是谁……”
“你放屁!”
“你们看,城门上吊的是甚?是不是大郎?”
“都烂了,鬼认出来。”
“他不是要南下么?”
“这么快就给李皇帝逮住了?”
“楼上那个绿衣客,样貌身形好眼熟,是李皇帝耶。”
唰唰唰!
一阵脆利鞭响,及时打断了分锅大会,蓬头垢面的一个个脑袋上顿时长满血痕。
“都消停些!听得俺心烦,要了你们的命!”
军卒一路上可没少抽他们,众人都知道厉害,悻悻的闭了嘴。
“整顿好行列,就地坐下!”军卒们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传达命令。
李瓒、李仁美滚鞍下马,快步入城,拾级而上。
门楼上,一服绿衣的圣人已经负手安立。
“圣唐大将军兼天安军节度使臣仁美拜见大圣!”李仁美撩甲下拜,惶恐道:“上谕君臣并力伐梁,上追朱大,臣等取汴州,不意大圣除贼入汴日久,臣等才到。”
“大军行动,迟缓是正常的。”圣人回身道:“坐吧。”
“谢大圣。”
“河南府、郑州安妥了么?”
李仁美具答经历。
“杨守亮没什么动静吧。”
李瓒冷笑道:“那厮是有贼心,没贼胆。俺们留了一万军盯着他,乖得紧。”
“甚好。”圣人心下稍安,点点头。
这个人,容他以后慢慢处理,当务之急是摆平中原。
“受降多少?”圣人又问。
“五万多。”李瓒想想道:“粗粗甄别了一下,一半以上都是叛军近来补的百姓和这两年拉到汴梁的各州团练等等,没费什么功夫就收编了。”
“补的新兵和团练就地放了。”这事是他早就想好了的,随着形势由求存乞活转为求治,继续像以前那样对俘虏持高压政策不行了,圣人道:“武夫按惯例,让他们自己三抽一处死。估计还能剩万把人,等我俘虏的汴军整顿后,一起编为一军。”
“大圣。”李仁美迟疑道:“桩桩件件,中原人之不附我久矣。苟无大圣,恐天下已为其为朱温所窃。如此网开一面,未见其妥呀。”
李瓒也同意,说道:“这些百姓里,的确有很多是强征的,但自愿从军也不在少。朱氏父子祸乱天下,此等刁民未能报怨于朱,而屡怨叛于我。不给他们一点好看,还以为我辈弱不禁风!今若掩杀干净,则永诀后患,以诫四方。”
“十户之家,必有忠信。”圣人拍拍两人肩膀,笑道:“亦有忠义一时胁从者,岂可尽诛?照你们这么说,干脆把中原人杀完算了,反正都给朱氏父子出过力。”
小惩大诫,清除最坏最野的,改造能挽救的,本就是应有之义。
“陛下宅心仁厚。”李仁美拜道:“那将领和官吏——”
“文官杂吏先关起来,等朝廷到了,让他们办。”
朝廷已经在路上,只是因为拥着他的妃主子女们,走得慢。
说完,圣人望了望城市一隅,张惠应该已经在肃反了吧?
对汴军肃反是早就定好了的事,考虑到二李麾下还有大量俘虏,所以他们到了,今天也就是肃反的日子了。
“将领……十将及以上的,送到绿竹校场。”
“遵旨。”
……
绿竹校场在汴梁城西北一处毗邻内城的地方,原是负责朱温安全的长直军的驻地之一。是一个四面包围,开十二门以便迅速出入结构的大院。中间是大片夯实的石砖空地。四周墙下是班房、武库、草靶场等设施。因东墙外有竹林,故名绿竹。
今天一大早,校场上就春日融融。
三月之尾,春夏之交,天时已经回升得暑气可闻。辽阔的场地并没有几颗成荫大树,虽说是出于防火防刺探的必要之举,但太阳一大,就会造成热浪滚滚,站不住人的问题。
但现在站满了人。
天还没亮,水无生奉命带着数百兵从西墙一门先入校场,控制了西墙。其他口子,郝祚杨癸等人也陆续赶到。最后,在伊水被抓的降兵降将被叫来。
王彦章巡视全场,只见人如林,只是降军没有披甲执武,所以看上去没甚气势。
张仙、慕容章等大将在正前方,被一众甲兵环绕,许多骑骡的军官一面喊着一面出入,嚷嚷着汇报着军务。
画面似曾相识,王彦章想起几年前还在衙内做小将时,也经常这样远远地看着庞师古、张存敬他们出征之际比这威风数倍的做派。
但现在,王彦章只是看着张仙他们,已经没有了敬畏的心境。
哒哒哒,就在这时,东墙门响。
就看见一众女冠、女史拥着天仙元君进来了。女史都穿着洁白圆领袍,看起来精干利落,就像一个个大臣。应是李皇帝的近身亲信侍从,分拨给天仙君的。
而那些女冠虽然都是朱氏父子养在深宫供自己和部下淫乐的假女冠,身姿婀娜多彩,面唇粉嫩,妆容精绝,但还是穿着各色道袍,踏着凌波微步,仙韵参半。
诸女走上点兵台,散开身位,露出天仙元君。
一身外红内青纱的道袍,内着抹胸。发髻高耸,两大绺头发垂在脖湾。大袖下垂,双手正往胸下合。隔着这么远,似乎也能看见她脸上的清冷,迷离,惆怅。
果然,她和身边那群妖艳贱货不一样。
王彦章怔怔地盯着那条被这套穿着打扮露出的乳沟——这时女冠也有穿抹胸的,但是风骚妩媚的刻意穿法,旨在取悦于人与己。
“哎”王彦章只恨自己词穷。
又觉得痛惜。
昔日清纯的保守女神,现在居然这么穿。这怎么可以!
都怪圣人,把天后变成了这副没羞样!
我恨!
慕容章那边的将领纷纷执礼,降军也一阵骚动惊讶。本以为是要被某个大臣或者皇帝训话,搞恩情教育,没想到见到的是张惠。
不过更好。
虽然大伙跟她不熟,但她待人一向没的说。
不多时,皇甫麟奔了过来,道:“天仙君让你过去。”
王彦章翻上马跟着皇甫麟过去。
及至台下,因为张惠没有名分,两人下马走上前和诸将们略一低头,便算作礼。
张惠从容的走到即时摆设的蒲团上正身跪坐下来。
皇甫麟俯首帖耳,小跑上前。
张惠侧目低声说了几句。
皇甫麟走到台边,大喊道:“各军将头都官及以上将领上前听话。”
一排军兵齐声重新呼喊了两通。
够级别的武夫便陆续出列,向点兵台聚拢。
同时,张惠招招手,就见一个戴着镣铐、颈上吊着牌子的武夫被带上台。
是朱友裕的侍卫长,刘重信。
场上很多将领都见过他,至少眼熟。
人群突然嗡嗡。
众将左顾右盼,面浮狠戾,眼里也是凶光毕露。
而围着他们的汴军同样神色变异,变得虎视眈眈起来。
“……你们!”刘承志心里涌起强烈不祥,向台上叫道:“吴王既已赦免我等,圣人又何故出尔反尔,难道就不怕沸反盈天吗?”
兖郓徐蔡、淮上防线,可还有不少汴军残余!
“汝辈叛国附逆,企图覆唐时,自当想到会有今日。招安,投降,你以为是两军交战,两国争霸呢?输了是各为其主,不为加害。自古以来,造反就是死,以你们的地位,更是死有余辜!”慕容章声色俱厉道。
“操你娘的慕容章!”刘捍冲出人群,大骂道:“你当初不也是朱温的走狗?”
他向四周指指戳戳,手指掠过王彦章诸人:“还有你们,谁不是朱温党羽?”
“臭母狗张惠,你更是大梁的文明天后!岂不更该千刀万剐!”
张惠面无表情。
“哼。”慕容章冷哼一声,笑道:“早在河中,知事不可为,我就率军反正了。而天仙君,王将军等等,也在朱温授首后,当即入朝请罪。彼此之间,岂可相提并论?艰难以来,我辈这类被迫从贼,及时回头的,圣朝一贯都是宽恕,希图改造。而你们,却是折腾到最后山穷水尽。这等人,圣唐也从未手软过。”
前头的吵闹迅速传到了后头。
众军哗然。
此时他们被团团包围,院门紧闭,四方墙上强弓劲弩蓄势待发,可谓插翅难飞。
他们实在是不敢相信,大家一向信任,至少在军中有基本信誉的张惠会……
“俺们被骗辣!”
“张惠出卖俺,张惠出卖俺!”
“俺早就说她被李皇帝玩弄坏了身子,脑子都不正常了,瞧她那个穿着,根本信不得!”
“苦也,苦也,吴王不说得好好的吗,呜呜……”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慕容章死全家,你早晚死全家!”
“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张惠起身朗声说道:“朱温前脚死,后脚就有乱兵打进宫要奸淫我。朱大郎继承之初,朝廷便展现赦免之意,为何汝辈死不回头,一意从贼?既然汝辈不义凶顽在先,就别怪我与圣人负汝在后。”
“扎猪,以前只是太原府一个小小武官。今已为大将军。武熊曾为王行瑜抵挡王师………是圣人对愿悔改之人的宽容不重?是圣唐对降臣归人的仁义不深?”
“哼!”张惠高高扫视着台下:“即使不论这个。你们当中,有的人吃人肝吮女血。有的人带兵,所过鸡犬不留。有的人奸女淫妇有上千之数。有的人,整日整夜和朱大郎专画反计。有的人张口就是挖了昭陵,烧了长安,屠了百官………”
说到这,她眉毛一挑,凶光大盛:“这些人,要怎么宽恕?能宽恕你们的,只有石虎、朱粲、朱温这样的人。你们的命运,只有下地狱。”
“夫人所言极是。”皇甫麟诸将凛然。
“刘承志!”张惠找了一圈,叫道:“我晓得你从未曾参与反画,为人也良善,又主动归顺诛杀张继隆,助王师夺城,擒朱氏家眷有功,圣人说了,你官爵如故。快到我这来,免得一会被砍错了人。”
刘承志的心情从一开始对朝廷对张惠的惊怒交加,到被张惠的训斥后转而对那些军中恶贼的怨恨,害得自己被连累,以为必死,正自思考怎么夺刀突围。到被张惠点了名,听了这话后,直如坐过山车。
见素以勇武出名军中的刘承志被点了名,本想组织降军团结突围的刘捍等人急道:“刘承志!那母狗和李皇帝是穿一条裤裆的,切不信了她的话!”
刘承志虽然犹疑,但他此时还是愿意相信那一线可能,当即冷笑一声,拔腿就往张惠那里跑去。
“你这庸狗!”刘捍大怒,追上去便打。
一传十,十传百,大军当场暴动,校场上叫喊震天。
张惠侧目看向慕容章。
诸将一挥手,大队军兵便从院墙处上前奔跑,大喊:“不要动,不要动,无涉尔等!”
张惠也对着台下众将喊道:“我念到名字的,都到我这里来。”
“夹马军右厢第三都指挥使施青。”
“踏白军左厢都虞候梁战。”
“亲骑军第一都指挥使刘延政。”
“长直军十将武廷剑。”
“……”
混乱间,张惠一口气点了一百四十个多人。
这些人飞快的跑了上来,感恩戴德,口呼圣人万岁云云。这时,王彦章见张惠东张西望,似是在寻找什么,但没找到,最后略带失望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王彦章发现张惠的冰冷的眼神里除了失望,还有些忧郁,惶恐。
他能猜到她当下的心情。
他第一次处决敌方俘虏都心慌,何况现在是一个女人下令杀自己人。
天后失望,可能是没找到圣人的身影吧。
如果他在,或许她能好点。又或者是,想让圣人见证她的忠诚,对圣人施加情感绑架——你看,为了你,我杀掉这些信任我的人。
但自己……
看他没用,他在这种场合不便多言。
王彦章给了张惠一个鼓励、安慰的眼神——别怕,他们该死。
张惠没犹豫太久。
顿了顿,道:“慕容将军,你是圣人臂膀,就替圣人拿下吧。”
说罢,转身避开脸。
台下剩下的将领大声叫嚷起来。
“张惠,你骗俺,你骗俺!”
“冤枉啊,我是好人。”
“诸位!”站在台上俯瞰他们的慕容章大笑道:“曾经也同僚一场,莫折腾,我们也好给你们一个痛快的。”
刘捍等人不甘就戮,但也敌不过刀箭加身。
碎肉堆堆,血流成溪,哀嚎、咒骂犹在耳边。
张惠的脸已毫无血色,嘴角、胸、腿全都在发颤,只是努力保持着姿态。
但除了这种对生命的敬畏,对下令杀死这么人的道德愧疚,她发现心里还有种爽。
比被圣人挞伐还爽。
武夫,她恨呐。
现在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理解前夫、现任和广大军头了。估摸着大家都如她同样痛恨武夫,所以爱杀武夫,因为爽?
张惠忍住心中的百转千回,沉心正意道:“仗打完了,奸邪流毒不能不肃清,要给天下公道,给奋战的将士,被祸乱的军民一个交代。今妖孽已除,余者都是好人好臣,是圣唐今后倚重的爪牙。朝廷不日即会下发大赦诏书,各自心安。来人,把圣人赐的财货分给诸位。”
“圣人英明!”呐喊大作,心有余悸的诸将心情稍定,但并不高兴。
对降兵的处理不必多说。
汴梁伊水的俘虏加起来万余人,释放团练、新兵及强征入伍的,剩下的近五千人,按三抽一的老办法,很快肃清完毕,最终得兵千余。
二李的俘虏被押来时,押送将士推开院门,看到飘盈在整个院子的血雾,顿时倒吸凉气。
“又一出曹华屠郓城啊。”有军官嘶声。
“主母,这里怎么死了这么多人?”有降将惊呼。
张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刻也不想停留的她找齐可活之人,对慕容章嘱咐一番后,拨马便走,与王彦章等十余将领和百余军士带着刘捍等人的首级赶赴元德殿。
虽然不雅,但她不想自己做的事付出的代价没被圣人亲眼看到。
刘承志等人自然跟上,等待面圣。
三月二十七,上谕,在东郊整军。
以整顿后的近万降兵为基础,抽调各军为骨干,组建奉化军、雄捷军。两军额定兵员,各八千人。缺口由来年考选“天下豪杰”补充,也就是面向全国募兵。
另外,圣人还打算给两军各配置两千仆从军骑兵。或凉州蕃部,或河西蕃部,或灵夏蕃部。
中原这个地形,无论将来东征齐鲁,还是北伐燕赵,都必须增强各军的机动性。
还有水师。
当然,这件事怎么搞,他还没有头绪——等平定中原再说。
郓城葛从周,兖州袁象先,宋州牛存节,蔡州的吴子陵,王敬荛,这都是实力派。徐州方面的大小军头,正在兖徐一代四处扫荡的史太等乱军,敌人还很多。
得好好理一下接下来的战略。
四月初一,群臣奉诸妃主到达。
朝廷接管了这座大都市。
在御史台的主持下,大批官吏、豪强从监狱、府中被赶出一一审判。极恶、骨干者大辟,附贼的士族斩首,为伥者流放,轻罪的官和吏被贬西域各郡县,去天南海北为圣唐推广王政。
汴梁宫里也是哭嚎一片。
大群御史冲入元德殿,要带走李美人、柳才人、陈金凤、朱茶茶诸女处死。圣人百般拉扯,甚至出动亲信侍从女官和御史拉。
最后反复承诺,决不给她们名分,一定送到道观出家,才保了下来。
饶恕大多数人的死罪是为了停止战争。但在大多数大臣眼里,这些女人是不可容忍的。
黄巢失败后,他和他党羽的妻妾,其中还有不少公主、士族贵小姐之流,怎样?
拉到宫门下按在木墩上就砍了。
为何看史会觉得唐朝烈妇多?因为自家刑罚严酷。
至此,清算基本就结束了。
清算完毕,群臣便入元德殿见天子,与圣人团团一坐,共商国是。
“二贼授首,该为这场靖难大战盖棺定论,收尾了!昭昭史册上,君臣何等面目,就在此刻。”
群臣凛然,都抱着同一个想法,一时间却有些迷茫,梦幻。
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