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将满天大雪打散,仿佛要勾动天雷暴雨,无穷汪洋,却被旋转的黑光一一吞没。
“合该如此!”
可老人的目光灼灼,越发明亮。
“当年的『坎水』,已经是诸龙抢夺的那一颗螭珠,谁有合并推动之德,谁就会是那位龙君,诸龙相杀相害,最后才推出来那位龙君!”
“这也是为什么,坎水叫作『甲子坎水千讷性』!”
他身上光彩闪闪,眼中尽是明悟:
“甲子甲子,此甲子第一是圆满之意,第二…物之首出群类称【甲】,而后跟着这个【子】,实则还代表着真螭的九子!”
“所谓【甲子】,便是首出群类之子,那【九子之首】之意!是东方日居!祂主导【正位夺渊】,同时动摇了坎水和府水,于是坎水生变,为祂而有了甲子二字!”
“九子之首,推府入坎,于是有合,此后争夺合水上位的龙君,都要行泆,好顶替东方日居成为坎水之中的甲子——是第一螭子,也是坎水之中遗留的【合】!”
这一刻,萧初庭解开了自己对坎水玄名的大疑惑,所有道行串联在一块,他浑身的神通发出惊天动地的水瀑声,他的声音则在这天地中变幻莫测,仿佛触动了什么大神通所在,扭曲地汇聚成一团。
若非谪炁庇护,此刻应有玄海天雷落下!
杨功曹目光中终于有了震撼之色,他抬起头来,看着这漆黑天地中酝酿的恐怖景色,他的阴神之躯被这强烈的灵机道争所影响,波动不止。
‘他…他就这样…凭空悟出来了…他还敢说出口!’
恐怖的风浪酝酿之间,终于有一片无尽的漆黑蔓延而来,如同架海紫金梁,将所有的风浪平息,大雪中不再席卷着强烈的威能,而是寂静至极的黑暗。
萧初庭则好像站在一片虚无之中,除了脚底的方寸大小雪地,其余空无一物,看不见也摸不着,灵识中更是空荡荡的漆黑。
一片寂静中,雪停了。
于是传来幽远的脚步声,又有逐渐变大的笑声,到了跟前,终于听见人声:
“厉害。”
萧初庭稍稍侧身,身旁的杨功曹已经跪倒在地,谦卑如同蝼蚁,无穷的黑暗之中,慢慢走出来一人。
这是一个穿着朴素的老人,他年纪已经大了,面容上还能依稀看出当年威武的模样,萧初庭是紫府修士,一瞬便认出他来:
‘杨天衙。’
这位杨家嫡系曾经借道萧家,萧初庭年纪大,自然是记得他的。
可萧初庭不信他只是杨天衙。
这位‘故友’并没有给萧初庭太多反应时间,而是语气平缓地开口了:
“当年听江判说…你萧初庭是个人才,我向来不信,如今算是开了眼界。”
他淡淡地道:
“合水夺君之事,在大人眼中不是秘密,可北嘉好面子,也算抹得干净,凭借世间的蛛丝马迹与道慧道行,凭空悟出这一切,能揭了他的老底…”
这老人终于咧嘴一笑:
“是个人物。”
萧初庭堂堂五神通加身,甚至能察觉作为阴神的杨功曹,可面对眼前的人,竟然只看到了一片的虚无,他却没有细究,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他迈出一步,道:
“大人的意思是,小修猜对了。”
杨天衙虚空落坐,暗红色的木桌木椅便随之浮现而出,几乎是同时,杨功曹已奉茶上前,一言不发,恭恭敬敬。
杨天衙道:
“六成。”
萧初庭缄默一瞬。
他猜测当年梁初之事并非没有缘故,这不但是他对自身道行、对坎水的领悟,更是对局势的一种判断!
既然当年梁初有一次坎泆之变,那么当年参与其中的那些大人,这一次就十有**也会插手他萧初庭的突破!
‘还有四成…’
这人伸出手来,吹了吹茶,道:
“萧锦州,我也知道他,夸得天花乱坠,说成道之种子,可他不如你,道慧再高,终究一场空。”
萧初庭凝视一眼,行礼道:
“竟能得大人赞赏。”
杨天衙放了杯,眼中有了一丝真切的惋惜之色,道:
“可惜。”
他笑道:
“更何况…萧初庭,即便你是这样的天骄,你还是证不成。”
杨天衙目光从他身上移走,投入远方的黑暗。
语气冰冷、果决得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萧初庭仍不动容,哪怕眼前的是阴司顶级的阴神、一言足以决神通生死、拨弄整个江南如同棋局的大神通者,这金口玉言的判断仍像一场风,从他的耳旁轻飘飘刮过去了。
他道:
“既然如此,大人愿意见我,是要来看一看沧州手段的。”
听到沧州二字,杨天衙流露出怪异的笑容,那张面孔露出少有的、作为人属的情感。
像是讽刺,又像是怜悯。
他道:
“不止是。”
这判官笑起来:
“你既然问了杨功曹一个问题,我也要反过来问你一个。”
他的语气平静了:
“萧初庭,想必记得【金桥锁】。”
萧初庭低头:
“自然记得。”
杨天衙道:
“【金桥锁】本是青阶之上,闭锁道宫之门,玄念桥前的金锁而已,只是历经多位大神通者看护,渐渐有了神妙,最后成了法宝…”
“清元渌水真君当年在太虚设下【金桥锁】,就是为了防止忿怒法相,【怒目四魔帝刹显相】还有响应,救走净盏,二来,用【金桥锁】,也是名正言顺。”
他笑道:
“毕竟,忿怒道是七相中唯一一道由青玄修士入释所化之道。”
“可偏偏渌水、修越,乃至于诸方一同关注,使大战混乱,却叫那人失了控制…因是你出言挡下,诸家便都觉得是我阴司干扰。”
这判官声音轻飘飘:
“今日,本尊倒是要问一问。”
“谁给你的胆子?”
萧初庭立在雪中,仿佛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却并不惊慌。
杨氏既然不愿插手坎水,也必然不会动他萧初庭,无非是试探!
果然,见他不言,杨天衙笑道:
“望月湖。”
萧初庭静静地道:
“大人无非想问,当年是为谁效力,小人身为坎水修士,当年神通低微,不识大体,自作主张,借势亲近月湖…”
杨天衙哈哈一笑,打断:
“不识大体?你太识大体了!可萧真人,望月湖又岂会无故帮衬你?”
他注视着远方,轻声道:
“玄谙虽然狐假虎威,却背靠仙器,对太阴神妙上极有本领,否则当年也不能骗过天下人——藏乃太阴第一仪事,无论他在你身上动了什么手段,不必想,一定是看不出来的。”
“萧初庭,你可曾想过,湖上所谓的助你,只是为了与龙勾结,为明阳谋?”
“我倒怕不勾结。”
萧初庭微微动唇,眼前的人却已经明白,站起身来,摆手止住他,笑道:
“你早有疑心了。”
杨判似乎很感兴趣,道:
“你谁都不信,几乎猜全了,你的突破,事关玄沧、修越、落霞、月湖…”
萧初庭静静地道:
“还有大人的阴司。”
杨判道:
“哦?”
这老人压了压斗笠,轻描淡写道:
“如果我的求道于幽冥无益,杨大人就不会有单独见我的可能。”
“是有好处。”
杨判赞许点头:
“天下诸家中,独独我阴司对你不感兴趣,只指望你毁掉大陵川而已,水德之内的事情,我们一向不插手,如今大局已定,给足了好处给我杨某,本尊也没有必要去扰人好事,你若是有期盼之言,也不必再提了。”
萧初庭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眼前的判官却抬了抬下巴,静静地道:
“可你如果能凭自己的本事霸占整个大陵川的好处,一朝失败,我未必没有保下你的能力。”
萧初庭抬眉看他。
杨判笑道:
“你事后还能入我幽冥,作一阴神,甚至有转世重修的可能。”
他道:
“天下能给出这个承诺的不少,对他们来说,替一个修士转世各有各的麻烦,可对我阴司来说,却是最容易不过。”
“你还能再求道,再有登位的可能。”
萧初庭幽幽地道:
“大人需要什么?”
杨判凝视他:
“顺应谪炁,深入幽冥,放开心神,让仙器看一看你的真灵。”
幽冥有仙器,并不算值得意外的事情,幽冥一榜辖制诸仙,怀疑这东西是仙器的人不在少数!
萧初庭凝视他许久,并未言语。
‘针对湖上的那位大人。’
这老人心中念转如闪电,一瞬已经梳理了天下大局,心中没有半点动摇。
湖上许的,是他萧初庭求成之后的性命,阴司许的,是他萧初庭失败之后的苟活,作为求道者,孰高孰低,岂能不分明!
于是沉默。
眼前的人也并未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饮茶,不知过了多久,他杯中的茶已经见底,便轻轻的放在了红木桌上:
“萧真人,你我在大陵川中还会见面的,希望…等到那时,你的心思,仍能刚毅如铁。”
这声音好像一阵光,照亮了这无边的黑暗,天地之间光明一瞬,又重新陷入浓厚的漆黑,可那蓑笠翁一般的真人已经从雪地中消失了。
只有满天的大雪落下。
一旁的杨功曹等了许久,发觉这位大人还在怔怔地看着远方,便低头下拜,恭声道:
“大人…他既然不顺从,我等可要做什么准备…”
杨判的目光扫过来,道:
“他在积蓄气象。”
“『坎水』,重险也,须从重险中杀出,求道不悔不言,方可称『位从险』!”
“更何况,未必不顺从。”
这老人眼中光彩漆黑:
“他如今还要仰仗月湖,自然不能表态,等到他在大陵川上证道,见到诸位轮番登场,希望破灭,自然只能靠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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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玄沧的话,他不信也得信。”
杨功曹沉吟一阵,道:
“只怕有人不会轻易放他走。”
“谁?玄沧?还是到不了海内的北嘉?”
老人冷笑:
“龙属哪怕有唇亡齿寒之心,也做不到在海内阻止我,那枚金性连带着他的真灵,我夺定了…”
“若不是要证金之人才能和仙器感应,李周巍的真灵落霞又不可能放给我们,他萧初庭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杨功曹踌躇道:
“小神只怕…他并未从望月湖上得到好处…”
“有可能就足够了。”
杨判静静地道:
“本尊不怕麻烦,更何况这可能并不小,那是坎水真君,湖上已经技穷,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站起身来,踏进雪里,真有了一分惋惜之色,道:
“他若是真有证道的可能,未尝不是一次试探戊光的绝佳机会,可惜…只能退而求其次,探一探望月湖上的情况了。”
杨功曹始终低眉跟着,不发一言,心中好不容易松懈了一分,突然听见老人冰冷的声线:
“迁都一事,你知道多少。”
这位阴神始终唯唯诺诺,转移话题,生怕祂开口,可终究逃不过这一劫,被问得浑身发寒,低眉顺眼,恭声道:
“属下…实在不知…是魏王与殿下共谋…我们这些人,都被推到外头去了!”
大雪中有了一瞬的沉默,这才听见这位大人慢悠悠地道:
“那是你们无能。”
此言一出,杨功曹如遭雷殛,跪倒在地,叩头不止,道:
“大人!那帝宫完完整整搬过去了,是换了地方…殿下也并未多做什么,只是…只是…有进取之心!”
“进取之心?”
那判官冷笑来,道:
“生出两个不成器的废物,养在深闺里,修行百年,连只鸡也没杀过,一个胳膊肘往外拐,一个仁善怜民,心思身段软如泥,能看得住谁!”
“好好的一个南北之争,咸湖之上打成那个模样,被人牵着鼻子走,戚览堰都能把你们当刀使,也就当年杨馥瞎了眼了,挑出你们这些个废物流传下来!”
杨功曹不敢反驳,匍匐在地,这大人却懒得与他计较,语气冰冷,淡淡地道:
“你们如何折腾,我懒得管,大宋也经得起你们折腾,可你给我记好了,幽冥的命令才是第一,哪天要是兜不住了,叫本尊来收拾残局…”
他冷笑:
“莫要怨我不顾人身时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