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露阳眼神带点探询:“中午有空没?咱俩一起吃个饭。”
陈今越几乎半分犹豫都没有,马上点了点头。
可是……
“你能等等我吗?这批材料要先整理出来,省里下午还得要。”
陈今越脸上露出几分抱歉,眼神又柔和几分,低声补一句:“快的话半个钟头,我就能收个尾。”
陈露阳摆了摆手,笑得很爽快:“没事儿,你忙你的。别说半个钟头,就是一个钟头、俩钟头,我也等得起。”
“你安心干活,别分心。等你忙完了咱再说。”
陈今越嘴角一弯,给了陈露阳一个眼神,转身就跑回了办公室继续工作。
此时的办公室里,其他人依然在忙自己的事,对陈露阳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因为平时找陈今越办事的人实在太多了……
城里个体户和小商贩、乡镇供销社、基层工商所干部、返城知青、待业青年代表、厂矿企业的子弟或边缘员工……
一个个都是来找陈今越请政策给口风,要执照办手续。
要是来一个就看一个,累都累死了。
可是他们不看,不代表别人不看啊!!!!
“陈主任来了?!”
走廊里,一个声音热情的传了出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同一时间里有5个人一起回头。
包括且不限于陈露阳。
擦……
这不是尴尬了么!
这是省政府大院,又不是机械厂。
谁认识自己啊!
哪知道他脑瓜子还没等转过去呢,一只手已经热情的揽过自己的肩膀。
“陈主任来省里办事?需要找谁吗?”
陈露阳见鬼似的往旁边一瞅,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热情的揽过他的肩膀。
嗯???
陈露阳瞅着这人,感觉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陈主任,我是市场监督管理科陆长思,上次咱们在杨树林公社见过!”
瞬间!
陈露阳想起来了。
这人正是陈今越之前的科长,晚上开车送他回家来着!
这都一年多了。
陈露阳都把这人忘了,没想到陆长思竟然还记得自己!
“诶呀陆哥,你好你好你好!”
陈露阳忙笑着伸出手。
“咱俩这一年多没见了吧?您记性是真好,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陆长思哈哈一乐,瞥了一眼个体与私营经济管理办公室,问道:
“你在等陈主任?”
陈露阳也没矫情,点点头:“嗯,有点事儿,正好顺道过来找她。”
陆长思热心肠的直接揽住陈露阳肩膀,把他往前带:
“兄弟,别傻愣在走廊里了,冷风呼呼的。走走走,到我办公室坐着等,喝口热水,顺便聊聊。”
说着,他半推半搡,把陈露阳往自己办公室带。
陈露阳正愁在省大院里人生地不熟,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
这一见有个主动招呼、还热情非凡的,那真是乐不得去认识认识。
当下,陈露阳跟在陆长思身边,顺顺当当地就进了市场监督管理科。
办公室不大,摆着四五张桌子,墙上贴着几张手绘的统计图表,上面写着“集市摊点数量变化”“个体工商户登记统计”之类的标题。
桌上堆着不少摊贩登记册,还有几沓没拆封的文件袋。
“陆哥,你这挺清净啊!”陈露阳热络道。
陆长思把他摁到椅子上,递过一只搪瓷缸,笑呵呵解释:
“这几天正好是月底汇总,上午材料都报上来了,大家刚把关键的数核完,下午才要往省里交,算是有点空档。”
“要是赶上前几天,桌子边都得排长队,来办事的挤破门。”
“对了,你在片儿城念书,怎么样啊?习惯不?”
陈露阳一愣,差点没把搪瓷缸里的水喷出来。
“陆哥,你咋知道我在片儿城上大学?”
陆长思笑道:“这有啥不知道的!你这消息早传遍了。当初你考上北大的时候,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宣传,想不知道都难啊!”
陈露阳笑道:“别提了,报纸把我写那么大,回家还得被我姐拿话挤兑呢。”
陆长思哈哈一乐,摆摆手道:
“这不是坏事儿啊!”
“你姐嘴上挤兑,那也是心里骄傲。换谁家能出个北大的学生,家里人不都得吹一年半载的?”
“对了,你啥时候回学校啊?”
陈露阳眨眨眼:“快了快了,再过些天就得收拾行李。”
陆长思点点头,语气里透着热络:
“你在外边念书,家里要是有啥麻烦事儿,或者需要跑腿的,你就直接找我。别客气!咱都是自己人。”
陈露阳乐了。
他家本就在省城,亲戚朋友一大堆,真要有点事儿,哪轮得到外人插手?
不过场面话嘛,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于是他笑着顺水接过:“那以后可得常麻烦陆哥了。”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了陈今越低声吩咐下属收尾的声音。
陈露阳耳尖一动。
他起身,把搪瓷缸放回桌角,冲陆长思笑着一拱手:
“陆哥,越姐那边好像忙完了,我先去看看,改天再来跟你唠嗑。”
陆长思爽朗一笑,拍了拍他胳膊:“行,去吧去吧。”
陈露阳应声,脚步轻快地出了监督管理科的门,顺着走廊几步就朝陈今越那边走去。
“科长,那人谁啊?”
瞧见陈露阳离开,一个小干事不明就里的开口问道。
作为工商局里的大科长,平日来办公室求见陆长思的人多的是!
没点背景、没份介绍信,连科里门槛都不好迈。
想进屋坐坐喝口水都不容易,更别提能让他亲自倒茶、唠嗑半天了。
况且那小伙子一看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看不出来是什么重要人物。
小干事真是想不通,怎么自己这科长还要亲自伸手去交好?
“一个小朋友。”
陆长思简单的说了句,起身拿着饭盒,一副准备去食堂吃饭的模样。
小干事听得一头雾水,心里更纳闷,却也不好再追问,只能讪讪地“哦”了一声。
稀里糊涂之间,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
“等久了吧?”
走廊里,陈今越快步走向陈露阳,眼神里带着歉意。
陈露阳笑着摆手:“没事,我刚才在陆哥屋里坐了会儿,他非拉着我喝了口水,顺便唠了几句。”
陈今越一听,唇角弯了弯,点点头笑道:“我那个科长人挺好的,这一年多给了我不少帮助。”
“要不是他在很多地方帮着跑前跑后,我也不可能这么快适应过来。”
“你中午想吃点什么?”
陈今越看着陈露阳,语气里带着难得的兴奋和放松。
陈露阳笑道:“我吃什么都行,你说去哪就去哪。”
“那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陈今越笑着抬手,轻快地往外走。
两人出了省政府大院,顺着街口走了不多远,就钻进了一家小馆子。
小馆子门面不大,却热闹。
屋里叮当乱响,油锅里吱啦啦炸着丸子,伙计端着大盘子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喊声此起彼伏。
“哎呀,还得等一会儿。”
陈今越望着挤得满满当当的桌子,忍不住摇头。
陈露阳却一点也不急,笑眯眯地说:“咱们排队等着就是了。”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两个人挤到角落的一张小方桌。
跟打仗似的吃完了饭,两个人便顺着街角,去了省政府旁边的小公园。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桠落在被雪覆盖的石子路上。
陈今越和陈露阳并肩走在小路上,不远处的湖面上小孩在玩着冰爬犁和抽冰尜。
“姐,我有个小礼物要送你。”
陈露阳停下脚步,从从怀里摸出那个用红布小心裹着的包,递到陈今越面前。
“这是什么?”
陈今越愣了一下,眼睛却亮晶晶的,嘴角忍不住翘起,眼里带着几分期待与小小的忐忑。
陈露阳笑着道:“你打开看看。”
陈今越接过红布,轻轻展开。
看见里面的金镯子的时候,陈今越眼睛骤然睁大。
虽然平时陈露阳总给自己买东西看,
但是衣服、化妆品和首饰毕竟只是“花用”,再贵也不过几十块钱,顶多心疼一下就过去了。
可金子可不同!
这年头,金子是国家紧缺物资,平常人哪能随便碰到?
而且最主要的,金子一般都是压箱底的传家宝。
只有结婚、过寿、认亲戚这样的天大场合才会拿出来。
这哪里是随便买的小礼物啊,分明是一个人最郑重的心意。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陈今越下意识就要把镯子还给陈露阳。
陈露阳却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把镯子推回去,低声道:
“这不是贵重不贵重的事儿。”
“钱能再挣,可你只有一个。”
“我总想给你买一个能戴住、留住的东西,想来想去,还是金子最妥当。”
顿了顿,陈露阳小声问:
“姐,这个镯子,你喜欢吗?”
看着陈露阳小心翼翼又有点试探的目光,陈今越愣愣地望着他,喉咙有点哽咽。
她咬着唇,声音有点发颤:“你呀,总给我买这些……衣服、化妆品,到现在连金子都拿出来了。那你想要什么?总不能老是我收你的。”
陈露阳轻轻握着她的手:“我什么也不要。”
陈今越急道:“怎么能不要?你想要啥,我都给你买!”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也什么都不缺。”陈露阳一脸示弱的轻声道。
“姐,你别送我什么。……你一直对我好就行。”
陈今越怔住,半天没说话。
良久,她才低声问:“过年来家里吃饭吗?”
“来!”
这不必须来么!
他这掏心掏肺,又是买礼物又是送金子、想点子的,一步一步不就是为了让异地恋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光靠干工作,哪用得上这么多心思!
嘿嘿嘿~
不过嘛,瞧着陈今越高兴开心的模样,陈露阳美滋滋一乐!
这谈恋爱不就是图个双方高兴。
她开心,自己也开心~
完美!
陈今越低低笑了一声,大胆的牵住了陈露阳的手。
两个人并排站在湖边,呼出的热气在寒风里氤氲成白雾。
远处,几个孩子正笑闹着打出溜滑,小小的身影在冰面上“嗖”地一滑,摔倒了又爬起来。
此时是中午,不少省大院的人,吃完了饭,都会来这里走圈。
陈拓也不例外。
此时他正双手背在身后,跟着几位老同僚慢悠悠散步。几个人说着国家大事、社会新闻,气氛倒也轻松。
忽然,其中一位抬手一指,笑道:
“老陈,那不是你闺女吗?哎呀呀,身边这位小伙子就是越越对象吧?”
嗯?
只见对面湖边,陈露阳那只“狗爪子”正堂而皇之地牵着自己闺女的手。
两个人说说笑笑,神态亲昵得很,表情甜得都快腻成一锅蜂蜜了。
瞬间,陈拓的小眼神微微一缩。
你还真别说……
自己闺女选男人还挺有眼光。
俩人并肩站一块,郎才女貌,身高长相都着实相配。
他这个当爸的,跟着站在一帮老同僚的面前,脸上也有光。
这帮人平常就对陈今越的对象贼好奇,
今天好不容易看见真人,一个个都擦着眼镜瞅。
“老陈,听说越越的对象是北大的高材生,还当着车间主任?年轻有为啊!”
“是啊老陈,你这闺女挑得好啊!北大的!还车间主任!”
“就是,这小伙子脸上有股子精气神,一看将来就前途无量。”
“咱们家要是有这么个姑爷,我怕是得乐得合不拢嘴。”
……
这话可不是奉承,
全省都挑不出几个北大的。
结果自家闺女手里就牵着一个,更别说还在机械厂里担任要职,
换成谁都得羡慕羡慕。
陈拓眼中骄傲,可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嘴上谦虚:
“年轻人嘛,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咱们当家长的也管不了,让他们自己折腾吧。”
说罢,他身边几个老同事又唠了几句家长里短,随后转个方向,朝着湖边另一头走去。
……
虽然话说的美,
但真到了过年的时候,陈露阳可真是开了眼了。
他爸陈大志是机械厂车间主任,又是八级工人,技术一把好手。
再加上他本身也是车间主任,修理厂在片儿城负责人,机械厂厂长面前的红人,平常家里来拜年的人也不少。
可是家里来人再多,也就是厂里的科长、车间主任、师傅们。
顶天了副厂长往家里走一趟。
可这回到了陈今越家,陈露阳才发现什么叫排场。
这一上午,敲门声就没停过。
进门的不是日报的编辑,就是文化局的处长,再不就是宣传口的老熟人。
其他单位的领导就更别提了。
往日里自己只能在报纸头版或广播里听到名字的人,
今天全都一溜儿拎着点心、香烟、酒水,笑呵呵地往陈拓家走。
陈露阳站在旁边,愣是有了一种自己进了新闻联播现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