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更浓了。

山风卷着幢幡猎猎作响,万千信众齐聚佛坛之下,梵音若潮,波澜起伏。

那尊药师琉璃光如来佛像被抬至高台中央,灯火万盏映照得通体生辉,宛若整座山都陷入一片金光海。慧明大师手执杨枝,洒净坛前,声若铜磬:“愿诸众生,离苦得乐,愿无明消,慧光照世。”

“愿无明消——”

千万信众随声复诵,声浪层迭,回荡在山谷。

人山人海挤得整座市镇水泄不通,庞大的佛像向众生施无畏印,面目慈祥,殷听雪侧眸眺望,想起小时候,自己躲在佛像里,像是佛像的装脏,面对这万千善男信女的叩拜,心慌得要命。

她微敛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听到话音的殷听雪缓缓睁开眸子,便看到陈易站在身边,许是自己太过娇小的缘故,他身形比自己高大得多,因此犹如母亲的背影一般,让人很难不为之心安。

殷听雪已学会平静地看着他,顿了顿后缓缓道:

“没有别的事,此地信众再度显露魔相,然后,我度化了他们,也是在这里,算正式牵上了药师佛的因果。”

陈易早知佛门所说的因果轮回,所谓一切现在的过,必有过去的因,药上菩萨纵使有通天之能,也无法无中生有、心想事成,必然要殷听雪与之牵上因缘。

殷听雪指起了那尊药师佛像,“当年我躲在佛像里,又怕又高兴,事后都不敢跟娘说,但当时是真的有意思极了。”

魔教圣女的语气平静得异乎寻常,全然不像小狐狸跟自己说起童年趣事的兴奋激动劲。

陈易眸光微垂,

怎么,少女看似美好的童年,原来只是笼中鸟么?

陈易心底难言思绪,不知该说什么,若是回想,其实也是,她的母亲说到底是药上菩萨的化身。

一介化身,再如何心存异心,都无法彻底忤逆本尊的意志,她自幼起,便生活在这些因果的缠绕之中,只是她不知道。

陈易再度看向这场法会,看着佛光四溢、看着檀香缭绕,

“我要做什么,才能给你了却这无明?”

殷听雪扫了他一眼,目光略显晦明不清,缓缓道:“你替我…度了他们就是?”

陈易愣了愣,然后指了指自己,“我?”

“不错。”

……………

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与万千信众呼出的气息、灯烛燃烧的烟火气混杂在一起,在山谷间形成一片氤氲的雾霭。

精心准备的各色花瓣被僧侣和虔诚的信众不断抛洒向空中,姹紫嫣红,随风飘舞,落在人们的肩头、发间,也落在冰冷庄严的佛像之上,为这肃穆的法会增添了几分虚幻的绚烂。

高台之上,慧明大师宝相庄严,讲述着药师佛的十二大愿,讲述着离苦得乐的法门。

台下,数百僧众身着袈裟,齐声唱和,梵音如潮,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涤尽世间一切污浊与烦恼。

信男信女们匍匐在地,或专注聆听,或闭目默诵,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痴迷的虔诚,仿佛将全部的身心、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那高踞莲台之上的琉璃光佛。

法坛金光万丈,梵唱震耳欲聋。

药师佛像垂眸俯视,右手持药钵,左手施无畏印,目光悲悯,解灾度厄。

袅袅升腾的檀香烟气流转,越过狂热的人群而去,来到河边彻底逸散了,先前人来人往的石拱桥已变得冷清。

殷听雪孤身立于桥心,桥下流水潺潺。

她微微垂首,并非看向流水,而是凝视着桥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唇齿微动,低声诵念,

“无上明尊,十方光明,愿我身心清净……”

她的影子好似在隐隐涌动。

咒文在心中流淌,一种玄之又玄的联系悄然建立。

不知为何,或许是当年她一念有明,就此离开无明世界,使得她与明尊之间存在着某种玄而又玄的感应,殷听雪总觉得这位至高神祇带给她的感觉,并非纯粹的威严与敬畏,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

这念头刚起,她便暗自嗤笑,神明若不给予信徒这种可依托的亲近感,又如何聚拢信众,在这茫茫尘世中给人慰藉?

感觉得差不多了,身为圣女,殷听雪的口吻并无多少敬意,直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仿佛不像个圣女,也不像个信徒。

“我哪怕知道,你也早就想好了。”

那一头沉默了片刻,如此道。

祂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殷听雪并不惊讶,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我对他已无挂念。先前尚存几分恨意,不过是疑心他或许是真的陈易,如今看来,不过是另一尊打着度化名号而来的佛罢了。

我早已离开过这里,早已一念有明,更是了却了所有的无明,绝不会显化出这种种景象,既然如此,那一切就都是这些阴魂不散的佛陀显化出来的。”

她唇角少见地勾起一抹浅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笑意,

“退一步说,即便他真是陈易,我又何必再恨?他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过往仇怨已然了结,我……放下了。”

心湖彼端,明尊顿了一顿,随即道:“嗯,他确实死无葬身之地。”

明尊这般无论面对何事都仿佛古井无波的平和,总是让殷听雪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快。

而且,每当她行恶之时,明尊总会好言劝慰,仿佛祂眼里的殷听雪,还是当年那天生悲悯的人儿一般。

即便身为神教圣女,她内心深处对这位至高存在始终怀有一丝难以消除的排斥,若非身处困境、心思摇摆不定,她绝不会主动沟通明尊。

这等心思若被教中那些狂热的信徒知晓,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丝无明火悄然升起,她带着些许不耐,直接问道:“待我离开这无明世界,接下来,你又要我做什么?”

明尊的回应依旧简洁,甚至带着几分敷衍:你先离开这里再说。”

殷听雪眸光骤然冷冽,冷哼一声。

她再次回首,望向远处那佛光普照、梵音浩荡的法坛,目光幽深,沉默片刻,她轻声问道,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最后的试探:“当真……就将他留在此地?”

“你想做的,便去做吧。”

殷听雪微微错愕,祂竟无片刻地挽留,这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于是她离开了。

檀香翻滚,她的身影隐入市镇外的人潮。

将陈易独自留在此地。

…………………

慧明大师的讲经声渐渐停歇,最后一句法华经文余韵未绝,便被台下更加汹涌澎湃的齐声佛号所淹没。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唱诵如同海啸,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山谷,也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神,整个法会的气氛被推向了顶峰,狂热而肃穆。

陈易立于狂热的人群边缘,身形挺拔如孤松,与周围那些激动得浑身颤抖、涕泪交加的信徒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他微微蹙起眉头,心思并不在法会本身,而是反复琢磨着殷听雪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替我…度了他们就是?”

这小狐狸,凭什么认定他就能度人?自己向来与佛门八字不合,对所谓度化众生更是毫无兴趣,甚至颇为反感,她将此等事情推给他,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另有所指?

一个更加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老秃驴说自己有“欢喜佛相”,若真要按此来度人,那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难道要在这光天化日、万千瞩目之下,行那等……想到这里,他一时好笑,这下真成无遮大会了。

这画面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哪怕是他,也觉得离谱至极。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高台之上的慧明大师,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陈易身上。

老僧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果真如此般从容淡然,忽然提高了声调,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压过了漫天梵唱,清晰地传入陈易耳中:

“佛说众生皆苦,皆因无明遮蔽,业力缠身。今日佛前,无所遁形,显!”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言出法随,异变陡生!

台下那万千原本只是面容虔诚,至多带着些个人执念愁苦的信众,身形与面孔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化!

先前只是隐约的魔相此刻彻底爆发,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贪相者,身体膨胀如球,皮肤下似乎有无数金银珠宝在蠕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嗔相者,面目狰狞,口鼻喷出黑红色的怒火,指甲变得乌黑尖长,撕扯着自己的衣襟。痴相者,眼神涣散,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缠绕着无数虚幻的人影,那是他们放不下的执念所化。

病相、死相、求不得相、怨憎会相、爱别离相……种种之前一掠而过的画面,此刻都化出了活生生的形态!

整个法坛之下,瞬间从庄严道场化作了无边业火焚烧的修罗地狱,那些扭曲的“人”在痛苦中挣扎、哀嚎,却又本能地朝着高台上那尊依旧慈悲垂眸的药师佛像伸出变形的手臂,祈求着救赎。

梵音依旧在响,却仿佛成了这地狱景象的背景乐,显得无比诡异。

陈易瞳孔骤缩,即便他心志坚定,面对这突如其来畸变,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眯起了眼眸,

小狐狸当年看到的,也是这般的景象么?

所以她忍不住……度了这些人。

慧明大师的目光穿透这混乱可怖的景象,牢牢锁住陈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陈施主,你看到了吗?这便是众生无明之苦!你有欢喜佛相,烦恼即菩提,贪嗔痴亦是渡船!此时不度,更待何时?”

度?

陈易看着眼前这比妖魔乱舞更骇人的景象,一时间,竟又有几分茫然了。

不只是茫然于如何度人……

更因……

陈易回过头四处寻觅,许久后,眺望向市镇之外……

小狐狸,她去哪了?

………………

殷听雪遁出了市镇。

市镇的光晕渐渐远去,拉长着她的影子,而拉得越长,影子便越模糊,不消多时,便像根断掉的线一样,没入到阴影里。

市镇的光晕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金点,如同坠入深渊前最后瞥见的天光。

她依照着久远记忆中的路线,在一片死寂中跋涉。

记忆像是浸了水的墨迹,许多细节已然模糊,但大致的方向和几个关键的标记点,却如同刻在骨子里一般清晰。

她不敢有片刻停歇,生怕一停下,就会被这片吞噬一切的无明同化,或者……被那游弋的恐怖存在察觉。

就在她途经一片尤其黑暗的区域时,一种熟悉的的压迫感毫无征兆地从头顶降临。

天幕的黑暗仿佛骤然压低,浓重如实质的阴影缓缓覆盖下来,殷听雪的心脏几乎骤停,她立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彻底屏住,仿佛化作了路边的一块顽石。

那庞大的阴影在她头顶盘旋了片刻,如同浑浊的河水漫过河床上的石子,未能察觉到任何异样,便又缓慢地移开了,向着远方那依旧传来微弱梵唱的方向蠕行而去。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失,殷听雪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不敢耽搁,继续前行。

不知又走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在这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荒芜之地,一座建筑的轮廓终于在前方的昏暗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座破败的寺庙,规模远不及方才举行法会的那个,孤零零地矗立在虚无之中,仿佛已被世界遗忘。

墙体斑驳,露出里面暗沉的色泽,檐角坍塌,挂着蛛网般的黑色絮状物,然而,就是这样一座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庙,封印着五毒死树。

到了。

殷听雪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布满诡异扭曲纹路的暗红色大门冲去。

她以为会像记忆中那样,轻而易举地推开这扇门。

然而,门,纹丝不动。

殷听雪愕然抬头,不信邪地再次伸手推向大门,这一次,她运起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真气自她掌心吐出。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她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座亘古存在的山岳之上,反震之力让她手臂发麻,肩膀传来剧痛,那扇看似腐朽的木门,此刻却重若万钧,坚逾精钢,

门,依旧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一丝灰尘都未曾震落。

为什么?记忆里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记得,当年就是从这里,推开了这扇门,看到了门外那截然不同的光亮……

恐慌一时如附骨之蛆,攀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推不开,出不去,我不是早就…一念有明了么?”

难道记忆出了错?还是……这无明世界本身发生了变化?或者说……

她脑海间,倏然间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陈易的面容浮现入脑海,

难道说,她真是他心想事成的无明……

要是如此,若是如此,她是…假的?

周遭的灰暗无边无际、死寂混沌,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

殷听雪瞳孔骤缩着,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眼前分毫未动的寺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

倘若她是假的,真的殷听雪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