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寥寥,自寺中弥漫寺外,宛如一条白色的河流,缓缓流淌,伴随阵阵梵音,叫人躁动不安的心念逐渐回归平稳。
几乎肉眼可见的,人群摩肩擦踵间的浮躁之气,消弭淡薄了许多。
陈易略作回忆,殷听雪曾跟他提到过两次如何从无明世界中走出,一次是说一念有明,随后从五毒死树中离去,一次是方才她透露,她当年从中走出,是了却无明。
二者并不冲突,
只是……
陈易有些许的疑惑在于,既然殷听雪当年走出,是因为她了却了无明,可如今再走入这里,怎么一路所见,都是她的无明显化。
她当真了却了无明?
再有一点,一路之上,仅仅只有她的无明显化而出,而自己跟东宫若疏,都未曾有无明显化,若东宫若疏也就罢了,这笨姑娘素来心大,可是自己这般心胸不算宽广之人,自重生以来便有数不清的执念,然而却未曾见过这般的显化。
陈易先前还想过几回显化出众女大被同眠的景象,那样请君入瓮,他也只好将计就计,只是想了半天却连半点影都没有,让他很难不察觉到端倪。
再不济,总得让自己朝朝这黑化的小狐狸吧,如此无明的心想事成,怎么就是实现不了呢。
唯一有关的解释便是,殷听雪的圣女身份,又或者说……
陈易再度环视这方景象,一时疑窦丛生。
“菩萨真的在显灵啊!”
“菩萨又动了!菩萨慈悲啊,降世度人了!”
“菩萨,求子啊,我老李家久久无子,求你行行好赐个儿子啊!”
“扯什么呢,又不是观世音,这菩萨也没儿子啊!”
倏地几声惊呼在殿中响起,众目都随之转过去,前方人群的步伐明显急切了许多,朝着大雄宝殿鱼涌过去。
陈易微挑眉头,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听见“菩萨”两个字,实在叫人不得不警惕。
陈易借着身法,悄无声息地挪到殿门一侧,走到角落,从人群摩肩擦踵的缝隙间朝宝殿内望去。
只见大殿深处,莲台高筑,一尊巨大的佛像沐浴在无数灯烛汇聚的光明之中。
那佛像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而剔透的琉璃金色,并非凡间常见的金身,光华内敛。
佛像左手置于脐前,托着一只药钵,钵内似乎空无一物,又仿佛盛满了能救治疾苦的甘露,右手自然下垂,结施无畏印,五指圆融,仿佛拨苦济生。
陈易一直对佛门之物无感,往日小狐狸念佛书的时候,他总是止不住眼皮打架,呼呼大睡,白白浪费了小狐狸的一番好心,每每小狐狸偶尔出声抱怨,自己念得如何用心,他却一点不听云云的时候,他总是混不吝地笑笑,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可心底深处,看着她那认真的侧脸和微微失望的眼神,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总会像小虫子般悄悄噬咬一下。
凝望佛像,陈易收敛心神,目光变得锐利。
然而,经历过那么多事,再怎么无感,陈易也认出眼前的佛像是药师佛像,恰好,正是药上菩萨给殷听雪准备的佛果。
眼前这尊在无明世界中显化的药师佛像,以及这场法会都绝非偶然。
陈易兀自琢磨之际,看着鱼涌过去的人群愈来愈多,而那被称颂显灵的菩萨,果真肉眼可见地动了一动。
陈易瞳孔微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细节,只是当他正欲再抵近细观时,身后传来声音。
“这位女施主,你有佛相啊!”不远处身后传来低声惊叹,嘈杂的人群间,作为武夫的陈易瞬间捕捉到,他猛一回头,便看见一位身着袈裟的高僧满脸惊奇地打量殷听雪。
那老僧眉须皆白,身披赤色金线袈裟就在几步开外,双手合十,澄澈的眼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惊异,紧紧盯着殷听雪,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老僧脚步刚动,正欲向前,一道挺拔的阴影却倏然压下,横亘在他与殷听雪之间,将少女完全护在身后。
陈易面沉如水,冷冷道:“滚。”
一个字,简单利落。
“放肆!怎敢对慧明大师无礼!”
老僧身后一名年轻僧人当即怒目而视,上前一步便要理论。
被称为慧明的老僧却轻轻抬手制止,神色平和,甚至对年轻僧人道:“不得无礼,更不得犯戒,向这位施主赔罪。”
那年轻僧人虽有不忿,还是依言对陈易合十躬身。
慧明大师的目光这才转向陈易,仔细端详片刻后,脸上的惊异之色更浓,竟脱口而出:“怪哉,怪哉!施主,你…你亦有佛相啊!”
陈易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眼神扫过周遭喧闹,语气带着玩味:“哦?我也有佛相?这佛相何时变得如此不值钱了?还是说,你这寺庙是什么灵山宝地,遍地都能捡到佛相?”
慧明大师依旧不恼,只是微微摇头:“施主说笑了,此地自然非灵山宝地,只是二位施主身具之佛相,非同一般,汇聚于此,倒是让鄙寺蓬荜生辉了。”
殷听雪面无表情、眼神疏离,似早有所料般,对此无动于衷。
“这位女施主,身具有药师佛相,悲悯潜藏,与琉璃光如来缘分极深。”
陈易眸光微敛,暗藏锋锐,高僧再转眼看向陈易,缓缓道:
“而这位施主你是欢喜佛相。”
三字一出,陈易瞳孔微缩,殷听雪一直冷淡的神情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所谓的“佛相”,听起来可半分不像正经的佛门路数。
慧明大师佛唱一声,旋即道:“贪嗔痴爱,执着炽盛,烦恼即是菩提,尘缘未断,佛性自藏。”
任谁听了这话,若不是自谦,便是欣喜,
陈易却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打断了慧明大师的话头:“老秃驴,休要在此故弄玄虚,唧唧歪歪。什么佛相不佛相,我们自己尚且不明,你一个外人又如何看得真切?既然不明,就不要在此妄言。”
“你!”那年轻弟子再次怒目圆睁,几乎要冲上前来。
慧明大师却依旧平静,伸手拦下弟子,目光深邃地看向陈易与殷听雪,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阿弥陀佛。施主信或不信,贫僧是否妄语,稍后法会之上,自有分晓。届时,并非贫僧要窥探二位,而是这无明业海,众生皆显其相,无从遮掩。二位施主的佛相,亦将如明月悬空,清晰可见。”
陈易毫不理会,根本懒得再与这老僧纠缠,直接一把抓住殷听雪的手腕,
“我们走。”
说罢,拉着她便转身,无视身后的一切目光与喧嚣,径直穿过拥挤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寺庙外走去。
而在那尊被供奉的日光菩萨像内部,东宫若疏清晰地感觉到他正迅速远离。
从前没少吃他的宵夜,东宫若疏刚刚才凭借着对陈易气息的熟悉,发现他在那里,现在人就要走,她心中大急,用尽力气朝着墙壁狠狠撞去,砰砰几声闷响,却依旧徒劳无功。
最终,她又一次瘫坐下来。
慢慢等吧。
陈易拉着殷听雪离开寺庙,并未走远,只在山门附近寻了一处林木掩映、相对僻静的角落停下。
刚一站定,殷听雪便挣脱了他的手,声音清冷地开口:“方才寺中之事,我曾经历过。”
陈易回过身,看向她。
他心知这无明世界中景象大多是她记忆与心绪的显化,她经历过类似场景并不奇怪,但此刻她能主动提及,是否意味着,在她复杂难明的心绪中,对自己的信任,终究是多了一分?
殷听雪目光投向远处依旧喧闹的寺庙方向,语气平缓地叙述:
“那年,母亲带我来参加这法会。也是这位高僧,当众说我有佛相。”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那时,是母亲立刻挡在我身前,与那高僧周旋。我那时懵懂,不知深浅,见人赞我有佛相,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庆幸。”
“然后呢?”陈易追问。
殷听雪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然后?然后在那法会之上,不知为何,我便度了那些人。由此,便沾上了药师佛的因果。这场法会,名为药师佛解厄消灾**会,我既行了药师佛度化众生之事,便是无形中承接了祂的衣钵,便是要成就药师佛的果。”
陈易闻言,沉默了片刻。
原来如此,前世小狐狸那看似突兀的转变,根源果真在此,便是被强加的佛果。
其实他心中早有猜测,此刻终于得到证实。
他忽然低笑了几声,看着殷听雪,
“什么佛相、佛果,我从来不信。小狐狸啊,你还记不记得,合欢宗时,我就阻止过你度人。”
殷听雪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异样神色,复杂难辨,但她随即沉默地低下了头,没有接话。
陈易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不由暗笑,怎么,小狐狸也会傲娇么?
亏她平日拿这事嘴他,虽说只是细嘴,而且嘴完之后又细声宽慰,让他计较吧又显得自己真的很在意一样,只能勉强大度,或者以此为借口行房事,可不爽到底还是不爽。
不过,陈易没有再出言刺激此刻心思难测、容易炸毛的魔教圣女,只是语气轻松地说了一句:“放心好了。”
随即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朝着下山阶梯走去。
殷听雪站在原地,凝望着陈易缓缓下阶的背影,之前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异色再次浮现,并且愈发清晰。
那并非什么感动与暖意,恰恰相反,其中蕴含的警惕与忌惮,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欢喜佛相…
原来如此,
他是来…度我的佛?
殷听雪眸光深敛,陈易早已经死了,她亲手所杀,这做不得假,如今却兀然出现另一个陈易,既非无明显化,又武功强横,道法深邃……
这样一来,那些污秽肮脏的记忆,也都得了解释。
殷听雪的手缓缓攥紧,心中戒备已至顶点,陈易的出现,他那些与母亲相似的言行,不过也是药上菩萨布局的一部分,目的就是为了度化她这个始终不肯皈依的魔教圣女。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寒意涌上心头,她面露苦笑,
怎么……那些自诩超脱苦海的菩萨佛陀,祂们……还没打算放过她么?
…………………
那所谓慧明大师说自己有佛相,陈易并未放在心上。
左耳进右耳出,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多少涟漪。
他承认自己下尸坚挺深重,连自己的师傅剑甲周依棠都斩之不断,只能将之软化,但这与什么狗屁“欢喜佛”全然不同。
自己并非全然无知,也知晓西域密宗有“欢喜佛”一说,无非是明王明妃交媾之像,视为法与智慧的结合,扯什么色空不二的玄奥道理,一如佛经中所写的“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
只是自己行事但凭本心,**来时便如野火燎原,可不知什么叫佛智,男女之欢便是男女之欢,不过如此,他从来不想这么多,更不会就此顿悟什么。
儒释道中,他对佛门最不感冒。
再一作想,慧明大师所见自己的欢喜佛相,莫非是……
念头转动间,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细节猛地窜入脑海,陈易猛地想起了从前太后让他服用的肉身舍利汤。
之前地府里互换过阳寿,如今暂无阳寿殆尽的危险,境界也步步攀升,他倒是忘了这一茬了,肉身舍利汤正好出自西域,慧明大师所说看出自己的欢喜佛相,或许原因就在于此。
想通了此节,陈易不由缓缓而笑道:“这个慧明大师,修行也不怎么到家啊。”
就在此时,庄严肃穆的梵呗之声陡然拔高,如同海潮般席卷而来,震人心魄。
只见大雄宝殿方向,那尊巨大的药师琉璃光如来佛像,以及其身旁侍立的菩萨造像,被数十名健壮的火工道人以特制的杠架,步伐沉稳而虔诚地缓缓抬出,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露天法坛之上。
法会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