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登时起了一阵骚动。
在场的都是华人。
对于东南亚各国的华人来说,军队出现可从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扬声说:“别怕,他们是玄理会花钱找来对付我的。刚才街上那么乱,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
众人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才有人说:“我们一点也没听到。”
我说:“原来你们早就中了玄理会的暗算。看起来,他们在被素怀老元君揭穿真面目之后,就打算对你们下杀手,大约是想把这事盖住。嘿,真是又蠢又坏。你们不用慌,刚才我的人已经在街面上跟他们斗过一阵子了,只不过当时顾忌到素怀老元君还在酒店,不好放开手脚来做,才拦不住他们。如今素怀老元君既然已经仙逝,就没必要再顾忌其他了。你们从后门走吧,我安排了人接应你们,直接去海边,偷渡离境,离开印尼,船会先送你们去香港,你们可以从香港回家。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选择不信我的,出去跟来的军队解释一下,跟我不是一伙的,求他们放你们一马。现在,相信我的,往后走,有人会带你们离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所有人都呼啦啦起身,相互搀扶着,向正殿两侧逃去。
便在涌动的人群当中,走出一人,一腐一拐地走到台阶下方跪倒,恭恭敬敬地道:“谢老元君庇护,弟子文莱青云观赵定念,今次得脱劫难,回去之后,必定奉老元君神位于观中,四时敬奉,永世不忘老元君恩德。”
说完,双手奉于额前,连续三拜,方才起身前行。
有赵定念这么一带头,其余众人别管多慌多急着走,都赶忙到台阶下跪下磕头。
心意诚的,自然要说上两句再磕,心思不在这里的,虽然没说什么,但头磕得也实诚。
高尘静一直立于阶下,见状转身走向一侧偏殿,不多时提着两个人走出来,径直走上台阶,掼到地上,道:“玄理会最后两口活口。”
这两人都穿着道袍,三十多岁的年纪,肤色微黑,像东南亚的土着多过华人,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看着我们的眼神满是惊恐。
很显然,这两个活口,高尘静并不是随便留下的。
我蹲到两人面前,道:“我要问几个问题,但只需要一个人来回答。谁先回答,机会就是谁的。你们两个在一清道里有身份吗?”
右边那人低着头,没有出声,左边那人却立刻叫了起来,“没有。”
我一抖袖子,滑出一柄短刀,刺入右边那人胸口,那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左边那人的身份抖得更厉害了。
我问:“你叫什么?”
那人道:“我,我叫法兹尔。”
我一挑眉头,“不是华人?”
法兹尔道:“我是马来人,但母亲是华人。”
我问:“怎么加入玄理会的?”
法兹尔道:“我母亲是地仙府门下,六岁那年领着我拜了师傅,加入地仙府,后来又被师兄引荐加入玄理会。”
我问:“你是哪个仙尊门下?在地仙府里是什么品位?”
法兹尔道:“我没品位。”
我问:“你有护身法,学过真术,怎么连个品位都没有?”
法兹尔道:“我血统不纯,不能登品,没资格做老仙尊门下。在地仙府里,能登品的,都是纯血的华人。”
我说:“莫三正说,在这边藏身的,都是玄理会的重要骨干,你连品位都没有,怎么作得玄理会的骨干?玄理会在地仙府里的位置不是很关键吗?连地仙府大的决策都能影响。空行仙尊提出跟我和解的建议,就是因为你们玄理会不同意,才没法在地仙府内部通过。”
法兹尔道:“玄理会是操持地仙府俗务的,能修行的,都不屑于做这些事情,原本是个打杂跑腿的机构,反倒给了我们这些不能登品的一个发展机会。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玄理会的权柄越来越大,控制的力量越来越多,反倒是那些不屑俗务的有品位真人需要我们支持才能继续修行。”
我问:“那你有什么本事,能在玄理会占据一席之地?”
法兹尔道:“我父亲出身鲁虎家,在军政界都有关系,当年我母亲之所嫁给父亲,就是为了依靠父亲家族的力量帮助地仙府势力在印尼立足。这次带队来帮助我们作战的,就是我的哥哥,班加坦多。真人,我可以劝说哥哥带队退走,不让他们与你为难。”
因为历史原因,自建国以来,军方力量便长期影响和掌控印尼的政治风向。
尤其是如今当权的苏哈托上台后,军人势力便一直是牢牢掌控印尼政坛的绝对强权,没有之一。
苏哈托公开倡导军政一体化,建立起了事实上的军政府,军人背景的政治人物层出不穷,建立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鲁虎家族就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股力量,族长邦沙尔是苏哈托在军中的得力干将之一。
这是我在香港时,为了探查郭锦程的情况,了解到的相关信息。
郭锦程的天泰集团,就与鲁虎家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诸多重大生意背后都有着鲁虎家族为代表的军方力量的影子。
我慢慢笑了起来,道:“想不到你还是个这么重要的人物。空行仙尊能在印尼挣下偌大身家,成为地仙府举足轻重的金主,想来跟你们鲁虎家族的牵线搭桥密不可分吧。”
法兹尔道:“不瞒真人说,当年空行仙尊代表地仙府来印尼发展,最开始的时候,受尽排挤,虽然斗法胜了,杀了好些本地的巫师,可却没法子传教立足。后来全靠我母亲嫁入鲁虎家族后谋求到了支持,才能站稳脚跟,又凭着鲁虎家族的关系,做上了矿产生意,才算壮大起来。如今鲁虎家族在天泰集团里有四成的股份。仙尊的生意,同我们鲁虎家族是一体两面。所以,我其实算是空行仙尊门下,在玄理会里一直都是支持空行仙尊的各种主和。这次他提出要同真人你议和,我也是赞同的。”
我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一会儿等军队进来,你便替我讲个话,避免这场冲突,怎么样?”
法兹尔道:“是,是,我哥哥一定会听我的劝解,绝对不会同真人为敌。”
我问:“空行仙尊相同我讲和,可你们玄理会却借着一清道搞这么个交流大会跟我唱对台戏,破坏空行仙尊的讲和计划,难道空行仙尊就由着你们这么反对他?尤其是他在玄理会里还有你这样的门下。他就没有给你点什么指示?”
法兹尔茫然道:“什么指示?空行仙尊平时不怎么管地仙府和玄理会的事情,他这些年一门心思做生意,听说连修行都放弃了,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我问:“你们搞这个交流大会,空行仙尊是什么态度?”
法兹尔道:“仙尊没有表态。”
我心里便有了数,转而道:“我再你个问题,一清道除了在酒店里那些人,还有什么人在外面,多吗?他们的山门在哪里?”
法兹尔道:“一清道其实没有多少弟子。他们在菲律宾棉兰老岛建了个小道观,专门给当地的华人做法事,只能勉强维持住道统不断。空行仙尊二十多年前要往菲律宾那边发展势力,相中了一清道,便征了他们进地仙府,只是当时国际背景变化太快,他收了一清道后没多久,菲律宾政局出现问题,印尼这边也是动荡不安,仙尊便放弃了进军菲律宾的打算,专心把印尼这边的根基经营好。因为这,一清道虽然进了地仙府,却也没得到多少资源去传道发展,如今依旧只是在棉兰老岛有个小道观,统共只有弟子十多人。酒店里的一清道士,大部分是假的,基本上都是地仙府门下的无品散人,平时受玄理会指派驱使,这次被召集过来伏击你,实在是地仙府这么多年来最大手笔之一,几乎抽干了地仙府在东南亚各国做事的无品散人。这其实也是玄理会想借这次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应对地仙府内部的变化,防止因为不听话而被地仙府夺权。”
我问:“莫三正不是一清道出身吗?他既然入了玄理会,难道没有照顾一下自家门派?”
法兹尔道:“莫三正能进玄理会,其实是得了空行仙尊的抬举,只不过他不知道感恩,进玄理会后,就连续多次提出空行仙尊不务正业整只知道赚钱,不适合再继续做仙尊,希望可以重新选一个修行有成的人来接替空行仙尊的位置。既然他这样,空行仙尊虽然大度,却也不是无原则的退让,这事之后,便一直压制莫三正,不给他借力帮助一清道的机会。”
我再问:“你们玄理会平时在哪里办事?还有多少玄理会员?”
法兹尔道:“玄理会的办公地点在新加坡的老海酒店。那酒店是玄理会的产业。除了我们这次来印尼的这几个人外,还有十三个人,都是像我这样不能登品的散人”
杂乱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
大队人马已经冲进斗姆宫。
我便不问了,起身对谢尘华道:“你先带老元君走吧,跟他们一起坐船去香港,到了那边就去三脉堂找麻大姑帮忙。我在这边耽误两天,把事情手尾处一下,就过去跟你们汇合,然后一起送老元君归国归故土。”
谢尘华也不多说,道了一声“多保重”,便把素怀重新背起来,向正殿后方走去。
我又对高尘静说:“你也走吧,护送老元君平安抵达香港才是最重要的。”
高尘静问:“你这么有信心,可以一个人对付一支军队?”
我失笑道:“我又不是真神仙,还一点准备也没有,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一支军队?不过是唬个架子,靠这位法兹尔撑虎皮搏出位罢了。法兹尔,我可全靠你了。”
法兹尔点头哈腰道:“一定,一定,我一定不会让哥哥伤害真人。”
高尘静哈哈一笑,收了掌中剑,拖起被我一短刀捅倒的尸体,掉头便绕殿而去。
很快广场上的人都走净了,哪怕伤到只能爬着走的,也都没敢留下来。
对当地军队的恐惧可见一斑。
全副武装的士兵几乎是前后脚冲了进来,呼啦啦围着广场站了半圈,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我,便纷纷举枪对准了我。
我让法兹尔跪到我面前,背对我,正面对下方,拔出背上挂着的军刀,搭在他的脖子上。
法兹尔被冰冷的刀锋一刺激,不由打了个哆嗦,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甚至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立刻大叫了起来,“保鲁斯,你快出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队人闯进广场,急急来到正殿下方。
为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军服笔挺,少校军衔,一张黝黑的脸,倒与法兹尔有几分相似。他站定之后,便叫道:“法兹尔,你怎么会被抓住?”
法兹尔回道:“这位惠真人法术高强,我们不是对手,死了很多人,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保鲁斯你撤兵吧,这里已经搞定,不需要你帮忙了。”
被叫做保鲁斯的男人却道:“撤兵却不行。当初你们说只是对付一个外国来的道士,我信了你们的话才来的。可路上却遭到了伏击,损失惨重,有一半人刚才进酒店支援的时候,酒店爆炸全都被埋在了里面,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了。伤亡这么大,要是不找出伏击我们的凶手,不杀掉伏击我们的罪魁祸首,回去之后我肯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法兹尔,我不能撤兵!”
法兹尔大惊失色,下意识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但架在他脖子上的军刀已经说明了我的态度。
如果做不到承诺的事情,他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法兹尔只好又扭过头去,对着步步紧迫的保鲁斯道:“如果你不撤兵,我就会被杀死,哥哥,难道你是想害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