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心如刀割,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她轻轻拍抚着儿子的背

用最轻柔、最缓慢的声音,如同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送入儿子的睡梦中:

“砚儿,明日……你就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九霄剑宗。”

“那里……和皇宫不一样。那里……没有母妃了。”

怀中的小人儿似乎不安地动了动,淑妃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发上,她连忙用指腹轻轻拭去。

“到了那里,我的砚儿……要记住母妃的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郑重。

“第一,要……听话。仙长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问为什么,不要……顶撞。”

她艰难的说出“不要问为什么”,心口如同被巨石碾过,她多希望儿子能永远保有孩童的好奇

可那仙门……深不可测……也没有回头路……

“第二,要……少说话。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说。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放在心里就好。不要……告诉别人。”

她无法解释“别人”可能带来的危险,只能一遍遍强调沉默。

“第三,要……躲着点。”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措辞

“看到人多的地方,看到……那些看起来很厉害、很风光的人,不要往前凑。”

“找个……安静的地方,离得远远的。”她想起白日里那些妃嫔夫人们如狼似虎的眼神,想起皇帝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灼热与规划,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仙门只会比这深宫更加险恶百倍!

“第四,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淑妃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她努力平复着,抚摸着儿子细软的头发

“冷了要知道添衣,饿了要知道吃饭……没有人……会像母妃这样时时刻刻看着你了……”

巨大的悲伤再次将她淹没,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哭声溢出。

“第五……”淑妃深吸一口气,将儿子搂得更紧,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祈愿都灌注进去,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逾千斤

“要……活着。无论遇到什么,无论多难……都要好好的……活着。活着……等母妃……”

她终究没能说出“等母妃接你回来”这样虚幻的承诺。

她只是反复地、执拗地强调着那两个字:“活着……砚儿,活着……”

虽然她们下次再见……可能就是敌对面了……但一定要努力活着……只要活着,母妃就能带你回去……

小小的云砚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母亲话语中的沉重和悲伤,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发出含糊的呜咽。

淑妃连忙轻轻拍哄,哼起一首他幼时最熟悉的、温柔的江南小调。

歌声低回婉转,带着泣血的哀伤,在寂静的暖阁里幽幽回荡。

昏黄的灯光下,淑妃泪眼婆娑,一遍遍吻着儿子温热的额头,一遍遍低语着那五条用血泪凝成的“箴言”

仿佛要将它们刻进儿子的骨血里,融进他的魂魄深处,让他永远记得!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遥远的梆子声,敲打着无眠的离别。

揽月宫的宫墙,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却隔绝不了那即将到来的、冰冷仙途的召唤。

启程那日,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

浓重的铅云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斗拱,一丝风也无,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连往日喧嚣的市井声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天幕吸走了。

揽月宫前,仪仗森严,明黄的华盖、朱红的宫扇、手持金瓜钺斧的御前侍卫,如同冰冷的塑像,沿着宫道两侧肃立,延伸向遥远宫门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葬礼的肃穆与压抑。

淑妃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未施粉黛,只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

她抱着裹在厚实锦缎斗篷里的云砚,一步步走出宫门,每一步都重逾千斤,仿佛踏在刀尖之上。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不见底的哀恸,泄露了这强撑的镇定下早已溃不成军的心。

皇帝率文武百官及后宫妃嫔,在宫门外相送

他身着龙袍,脸上是刻意维持的庄重与期许,目光扫过淑妃怀中的云砚时,带着不容错辨的、与这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灼热。

“爱妃,砚儿此去,乃我大周之幸,万民之福。”皇帝的声音洪亮,打破了沉寂

“尔等务必尽心侍奉仙使,助六皇子早日登临仙道!”

他身后的大臣们立刻躬身附和,山呼万岁,声浪震天,却只让淑妃觉得更加刺骨的寒冷。

她微微屈膝行礼,动作僵硬如木偶,目光却始终焦着在怀中的儿子身上,未曾偏移半分。

云砚被这肃杀的阵仗和无数双盯视的眼睛吓住了。

他紧紧搂着母妃的脖子,小脸埋在母妃馨香的颈窝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盛满惊惶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外面这个陌生而冰冷的世界。

他感觉到了母妃身体的僵硬和那压抑不住的颤抖,小手攥紧了母妃的衣襟,指节微微发白。

“时辰已到,启程。”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如同金铁交击,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说话的正是那位背负长剑的冷峻青年仙使。

他面无表情,眼神如同万载玄冰,扫视全场,不带丝毫人间情感。

他身边,那位水绿宫装的女子依旧噙着那抹空寂的笑意,目光掠过淑妃怀中的云砚时,如同掠过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再次笼罩了淑妃和她怀中的云砚。

淑妃只觉得怀中一空,那股力量不容抗拒地将云砚从她怀中剥离!

“砚儿!”淑妃失声惊呼,心如被生生撕裂,下意识地扑上前想要抓住儿子。

“母妃!母妃!”云砚骤然离开母亲的怀抱,如同雏鸟离巢,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徒劳地挣扎着,朝着淑妃的方向伸出小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汹涌而出。

淑妃被一股无形的屏障轻柔却坚决地推开,踉跄着后退几步,被身后的老嬷嬷死死扶住才没有跌倒。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被那股力量托着,如同无根的浮萍般,飘向那三位如同神只般漠然的仙使。

冷峻青年看也未看哭喊的云砚,只对为首的中年道人微微颔首。

中年道人目光在哭得几乎窒息的云砚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依旧古井无波,只淡淡挥了一下袍袖。

嗡!

一道比承天广场上更加耀眼、更加凝实的巨大银色光门,毫无征兆地在宫门前的空地上空裂开!

光门边缘的空间剧烈扭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恐怖波动。

“走。”冷峻青年率先一步踏入光门,身影瞬间消失在那片银辉之中。

水绿宫装的女子紧随其后,身影没入光门。

中年道人最后,他袍袖一卷,将哭喊挣扎的云砚连同那无形的托力一起卷入怀中,如同夹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包裹,一步便跨入了光门!

银光骤然收缩、熄灭!

巨大的光门瞬间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原地一片死寂的广场,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奇异的焦灼气息,以及淑妃那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如同孤雁泣血的哀鸣:

“砚儿——!!!”

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软倒在老嬷嬷怀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失重!

剧烈的眩晕!

无数破碎的光影在眼前疯狂旋转、拉扯!

云砚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疯狂搅动的旋涡。

他小小的身体被挤压、撕扯,连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极致的恐惧压过了哭泣,只能徒劳地张着小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阵阵发黑。

这恐怖的感觉似乎持续了漫长的时间,又仿佛只是一瞬。

砰!

一声轻微的闷响,他感觉自己被丢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那无处不在的撕扯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沉重的压力。

云砚蜷缩在地上,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不适而剧烈颤抖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惊恐地睁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宫门广场,而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船舱?

船舱的材质非金非木,泛着一种冰冷的、暗沉的金属光泽。

穹顶极高,看不到尽头,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没有窗户,只有舱壁上镶嵌着一些散发着幽幽白光的菱形晶石,提供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金属、尘埃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冰冷能量的奇异气味,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

他正蜷缩在船舱冰冷的地板中央,不远处,那三位将他掳来的仙使正站在那里。

冷峻青年和水绿宫装女子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垂手侍立。

为首的中年道人则盘膝坐在一个离地三尺悬浮的蒲团上,双目微阖,似乎已经入定,对云砚的存在漠不关心。

在船舱更远一些的角落阴影里,还蜷缩着另外几个小小的身影。

有男有女,看起来都比云砚大一些,约莫七八岁到十岁左右的模样。

他们穿着各异,有的华贵,有的简朴,但此刻都同样满脸惊惶,如同受惊的鹌鹑般紧紧挤在一起

用恐惧而茫然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云砚和那三位仙使,大气都不敢喘。

显然,他们也是从其他地方被“接引”来的身具灵根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云砚淹没,他猛地想起母妃的怀抱,想起暖阁里昏黄的灯光,想起母妃一遍遍的低语……

“呜……母妃……我要母妃……”

压抑的、细弱的呜咽声终于从云砚喉咙里溢出,他蜷缩得更紧,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如同被遗弃在荒野中的幼兽。

这哭声在死寂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盘膝入定的中年道人依旧毫无反应,仿佛睡去。

那水绿宫装的女子闻言,嘴角那抹空寂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丝,眼神却更加空洞。

只有那背负长剑的冷峻青年,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剑锋,骤然扫向云砚!

一股无形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威压瞬间降临!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云砚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他小小的身体瞬间僵直,连颤抖都停止了,只剩下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

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小脸憋得青紫,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还在不受控制地滚落。

冷峻青年冷冷地收回目光,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失。

云砚如同离水的鱼,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爆发出更剧烈、却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呛咳和抽噎。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只能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小小的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母妃的话,如同冰冷的烙印,在极致的恐惧中骤然清晰:

“要……听话。仙长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问为什么,不要……顶撞。”

“要……少说话。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说。”

“要……躲着点……”

他不敢再哭,不敢再看。只能拼命地将自己缩起来,缩到最小最小,最好谁都看不见他。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船舱里感受不到昼夜交替,只有那幽冷的晶石光芒恒久不变。

没有人说话,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冰冷的地板,沉重的压力,和角落里那几个大孩子偶尔发出的、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云砚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而微微发抖。

他不敢动,不敢睡,只是睁着红肿干涩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冰冷的地板。

母妃温柔的脸庞,暖阁里香甜的牛乳,嬷嬷讲的故事……这些温暖的碎片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又迅速被眼前冰冷的现实撕碎。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啃噬着他幼小的心灵,但他死死记住了母妃的话——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