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风起明末 >  第五百一十八章 士绅一体,火耗归公

话音落定,满殿寂静,百官垂首。

偌大的奉天殿内再度鸦雀无声。

陈望冷眼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毫无波澜。这般景象,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很清楚,面对绝对的强权,这些朝臣绝不敢有半分忤逆。

当初南京城破,那些真正秉性刚直、心怀气节的文臣武将,早已追随卢象升战死在了南京城下。

文弱之臣,举家赴死,尚有气力者,拔剑力战。

他们在外城据守,依托街巷,率领家仆壮丁殊死抵抗,以身殉城。

而后一路退守至皇城,在廊庑殿宇间血战到底,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待万民军彻底占领南京城时,这些忠臣也已随着这座都城一同逝去。

若是这些人尚在,今日这朝堂之上,绝不会如此寂静。

或许他们之中也有人私德有亏,甚至不乏贪赃枉法之徒。

但总归还有一批为官清廉、拒绝投献诡寄之事的正直之臣,他们恪守朝廷旧制,即便享受免税特权也极为有限。

这些人,绝对会站出来驳斥他。

不过驳斥的并非是他要清仗天下田亩,要重订士绅税赋的事情。不

而是要斥责他谋朝篡位,痛斥他无君无父,质问他把持朝纲的僭越之举。

只是……

那些正臣。

早已经随同着此前被万民军攻破的南京城,一并被历史所掩埋。

眼下这些还站立在南京朝堂之上的百官们,多是在南京城破之际仓皇出逃的人。

这样的人,又谈得上是什么样的风骨?

这样的人,又还剩几分胆识血性?

也就是此前的史可法,还有少数的几人,昔日不在南京的人,尚有几分胆气。

但是这些人,早在他入京上朝之时,便早已经被他先行拿下,或丢官下狱,或去职遣返归乡。

他们不敢斥责。

他们不敢反抗。

就如同昔日清军南下,入主中原之后,这些文武百官,也同样是屈膝臣服。

面对着手执着屠刀的清军。

哪怕是剃发易服。

面对着跋扈骄横的八旗旗兵。

哪怕是遭受百般欺凌,哪怕是沦为亡国之奴

他们都能够接受。

既然如此,那现在他们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雍正之时,宣布士绅一体纳粮。

面对着那高高举起的屠刀,他们又掀起了多少的风浪?

顷刻之间,便被镇压而下。

大明。

对读书人实在太过优容。

优容到让他们忘记了,大明为何要如此厚待他们。

陈望紧握着手中的雁翎刀,他的指节发白,声震殿宇。

“五代十国,天下分崩离析近百年。”

“两宋孱弱,燕云故土沦丧四百载。”

“千百年来烽火连天,苍生饱受流离之苦”

陈望扫视着满朝朱紫,他的心中满是杀意,一颗杀心毫不掩饰。

“太祖高皇帝立国,优待读书人,本意是期望他们能以圣贤之道治理天下,为生民立命,使国家强盛,让神州大地久离战乱之苦。”

陈望声调陡然转厉。

“但是,你们做了什么?!”

陈望迈步向前,威压百官,怒声喝道。

然而如今的这些士大夫,早已将这份初心抛诸脑后。

“治国安邦的至理名言,被你们断章取义,曲解为标榜门户、掩饰私欲的工具。”

圣贤留下的经世文章,被他们读成了禁锢思想的八股时文。

陈望的声音冷冽如刀,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群臣。

“你们心中,何曾有过天下苍生?何曾有过社稷安危?”

“自始至终,你们只在乎一家一姓的富贵荣华,将黎民百姓的疾苦全然置之度外。

陈望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声音斩钉截铁。

“试问孔孟之道,儒家经典,何曾教过这等自私自利之事?“

《尚书》有言“民惟邦本“,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孟子更明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圣贤教诲,他们可曾记得分毫?

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自述求学之艰,正是要读书人不忘寒窗之苦,心怀天下。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借着圣贤书的名义,行利己之实。

“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以天下奉己身。”

“你们将朝廷的优容当作理所当然,将百姓的供养视为天经地义。”

陈望冷笑着出声,压着一众文武百官垂首无言。

“你们这般行径,与蛀蚀梁柱的蠹虫何异?“

“你们……”

陈望的声音冰冷,宛若九幽下的魔主。

“对得起太祖立国时对天下无数读书人的期许,对得起这泱泱华夏数千年的文明传承?”

陈望此刻已经走到了大殿的正中,丹陛的正下,背对着高居于皇座之上的隆武。

在最后看了一眼殿内的一众文武百官之后,陈望按刀转身,昂首直视着坐在上首的隆武帝,放下了按刀的手,而后双手抱拳,沉声道。

“陛下……”

陈望的声音沉稳有力。

“臣以为,如今天下疲惫至此,国家昏暗如今,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财政之困顿。”

“而财政之困顿,便是因为吏治糜烂,官场**,昔日旧法早已不适用于现今之世。”

“《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

陈望停顿了一下,身形再躬,凛然正声道。

“然如今国势危殆,已至沉疴难起......”

“若要重振朝纲,恢复国家,非彻底革除这等积弊不可。”

陈望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目光如炬的直视着高踞龙椅的隆武帝,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

“臣,请变法!”

殿内一片死寂,雕梁画栋的殿宇映着晨曦,将文武百官苍白的脸色照得清清楚楚。

隆武帝高坐于丹陛之上,他的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

“燕国公既陈变法之请,心中如今应当已有韬略。”

所有的一切,他早在深宫之内,便已经得到了陈望的奏本,清楚了陈望将要推行而下的新政。

“今日朝会百官齐至,准卿逐一陈奏。”

隆武帝没有直接称呼陈望的名字,而是称之为燕国公。

这也是陈望获封的最后一项殊荣——赞拜不名!

“谨遵陛下谕旨。”

陈望垂首应命,取出了奏本,侍立在丹陛之下的司礼监太监碎步上前,双手接过奏本,躬身呈至隆武帝身前的御案之前。

“此番变法,臣已拟新政四法,伏请圣裁。”

“其一曰:废除一应田亩免税免赋免役,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陈望首先抛出的第一条新政之法,便是重法。

此言一处,宛若惊雷。

殿内的沉寂终于是再也压抑不住,顷刻之间已经是喧哗一片。

虽然陈望并没有详细说明,但是光是听到这短短的一句话,却是让一众官员按耐不住。

这样的情景,陈望的心中也有所预料,这样的陡然转变,必然让很多人都会难以接受。

明朝的官员俸禄在历朝历代都可谓是低廉至极。

此番减去免税免税的特权,直接是无疑是抽刀割肉,直达命门,平白少了大量的收入。

免役的特权减除,更是让他们的地位下降了许多,与普通的百姓一样都需要去服徭役,而免役特权的取消,更让他们与平民无异,这等身份上的落差尤为难以接受。

陈望微微侧首,转头向后,看向喧嚣的殿内群臣。

原本还在沸腾的朝臣,在接触到陈望冷冽的目光之后,瞬间便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

等到陈望目光横掠而过之后,整个大殿竟又再度重归平静。

一切重归沉寂,陈望这才重新回首,继续道。

“各地士绅既不纳粮,又免徭役,以致各地'诡寄''投献'之风盛行,富者田连阡陌而不输公赋,贫者地无立锥而反供徭役,直至今日,国用日蹙,民生愈艰,叛乱蜂起。”

“各地藩王亦是如此。朝廷赐予王庄,其税赋尽归王府,分文不入国库。竭一地之力以奉藩王,致宗室富可敌国,而国库空虚如洗。”

“臣。”

陈望微微躬身,正声道。

“请自亲王及以下,凡仕宦者,凡有田产者,皆按亩纳粮,皆与庶民同服徭役,徭役艰苦,若不愿服役,可纳银代役。”

陈望的话音落下,殿内群臣虽然仍旧噤声,但是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一直以来站在文臣首位的马士英身上。

在这样的时刻,作为内阁首辅的马士英也清楚,他已经是不能再置身事外。

若是此时再不言语一二,等到朝会之后,各地汹汹而来的清议便能将他吞没。

他不是陈望,他的麾下可没有那么多手持兵刃的强军。

想到这里,马士英目光隐晦的看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陈望。

在这一次的朝会之前,陈望对他也有所交代。

马士英深吸一口气,轻振袍袖,稳步出班,躬身下拜。

“臣,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马士英启奏。”

马士英的出列的这一举动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少文臣眼中重燃希望,殷切的注视着这位首辅大人。

“燕国公所言,深思熟虑,诚为为国之举。”

“臣此番出言,非敢阻挠新政,实是忧心忡忡。”

马士英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字斟句酌,

“我大明官员俸禄一直以来极为低廉,即以七品知县而论,岁俸本色折色共加折银不过三十余两,各部尚书年俸折银亦仅三百余两。”

说道这里,马士英稍作停顿,见陈望并未打断,心中稍松,这才继续道。

“此等微薄俸禄,尚需供养幕僚、应酬往来。若再失免税之利,恐清廉者难以为继,贪墨者更思盘剥,臣恐新政未行,而吏治先坏。“

“此番艰难,还请燕国公三思,伏望陛下明鉴。”

马士英先向着陈望躬身作揖,而后这才转而向着高居于龙椅之上的隆武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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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帝微微颔首,似乎是对于马士英的言语颇为赞同,而后缓缓开口。

“元辅所言颇有道理,燕国公以为如何?”

当隆武帝询问陈望的意见之时,殿内的百官皆是神情不由一黯。

不过旋即,陈望之后所说的话,却又让众人错愕。

“臣,亦认同马阁老所言。”

陈望现在要推行新政,而马士英的话则是反对新政,陈望却又赞同马士英的谏言。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疑惑,因为这难道不是前后矛盾吗?

没有等众人心中胡乱的猜测,陈望已经接过了殿内的话语权,继续道。

“所以臣拟定新政第二款,名曰:火耗归公。”

“往昔今各省州县征收钱粮,皆以火耗之名,加征钱粮,各地官员往往此名目,大肆加征,征收的“火耗”远远高于实际的损耗。”

“贪腐者多征数成,使其尽入私囊,而清廉者照实征收,生活清苦。”

“臣请敕令天下,凡征收钱粮,按各地实情核定火耗,悉数归公。”

“以收取火耗之资金,另设“养廉银“一项,按照官员的官职高低、政务之繁简、地方之冲僻以及耗羡之多少,酌定数额,发放养廉银,以厚俸养廉。”

陈望转身,目光扫过马士英,又掠过了朝堂之上的一众大臣,语气平静。

“如此既可杜绝贪墨,又能保全清廉,使官员无后顾之忧,新政得以顺利推行。“

“此策,马阁老,以为如何?”

火耗本就是潜规则下的产物,不能被拿到台面之上。

贪墨者有,而清廉者无,此刻陈望将其在朝堂之上当众提起。

如今被陈望公然置于朝堂之上。

若反对此法,无异于自认贪腐。

而陈望火耗归公之后,发放养廉银的举措。

这一道政令若是颁布,对地方贪墨官吏堪称是沉重的打击。

然而,对那些清廉自守的地方官和与征税无关的京官,却是莫大福音。

尤其是作为基层的京官,他们往日从这火耗之中,何曾得到过一分一毫?

实权的部门灰色的收入尚可,但是一些清闲的衙门,连养家度日都是难题。

如此想来,火耗归公这一项新政,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利好之策。

不过……

那养廉银又能有多少?

他们免税免赋的优待可是被免除了……

殿内群臣都在自己的心中盘算着。

“根据预估,若为一地知县,每年可获养廉银最低也能有两三百两,知府一级养廉银按照预估,最低应有千两,若为京官事务较少,养廉银虽然不能与地方官员同等发放,但是起码也会有其半。”

等到陈望最后的话语落定,朝堂之上一众百官尽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