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风流大宋 >  第549章 公主岂为妾

旌旗猎猎,遮天蔽日。猩红的“辽”字大纛和象征皇族嫡系的金色狼头旗在北方暮春烈风中招展。数百名身披重甲、眼神剽悍的宫帐军骑士拱卫着核心。

八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骑着训练有素的红甲侍女亲兵,八骑向两边一分,唯一身披紫色大氅的长公主骑着更加醒目的汗血宝马,出现在众人面前。

耶律延寿身材颇高,身上的戎装显然经过了特别设计,鳞甲精细、间杂着金线绣凤,还有珠宝的镶嵌,身上马上的气势几乎令人不敢逼视。她的容貌明艳,带着契丹女子特有的硬朗轮廓,而眉宇间那股睥睨一切的骄矜与傲慢,却如同冰霜一般,瞬间就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几分。

耶律延寿目光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自信,缓缓扫过跪伏在道路两侧迎接的将校。最终,当落到了勒马立于辕门之前、身姿挺拔如枪的秦刚那里时,方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秦刚策马上前,先是取下了他于行军之中惯戴的青铜面甲,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后,又迅速下马并躬身行礼:“臣,东北路统军使徐三,恭迎长公主殿下。”

耶律延寿并未立刻叫他起身,而是松动缰绳,让身下的战马踏前了几步,衣袂挂甲与饰物之间碰撞出了清脆的声响。她上下打量着秦刚,眼神里带着一种欣赏的意味,红唇微启,声音清脆,却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徐将军免礼。曷懒甸保音城一役,扬我国威,打得高丽贼子闻风丧胆,皇兄闻之甚是欣慰。本宫此番前来,便就是代皇兄行赏,并犒劳三军。”

秦刚再一躬身,身后将校便随他一同高颂:“臣等谢吾皇圣恩!谢殿下辛劳!”

耶律延寿的目光在秦刚脸上停留片刻,那眼光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直接,甚至带着一丝施舍的意味:“当然,还有皇兄的特别恩典——徐将军,还不跪下接旨?”

早有侧后方的一名随行礼部文官走了过来,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颂道:“圣旨下——!集贤殿大学士、上轻车都尉、东北路统军使徐三,接旨——”

气氛陡然凝重,所有跪伏在地的将校心头都是一紧,知道正题来了。秦刚眼帘微垂,因甲胄在身,便只能单膝跪地:“臣,徐三接旨。”

文官声音高亢:“……统军使徐三,勇冠三军,克定曷懒,功勋卓着……特赐婚长公主耶律延寿于尔,结秦晋之好,彰皇恩浩荡……钦此!”

“臣……”秦刚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沉稳地响起,却并非领旨,“……谢陛下隆恩。然则,请恕臣不能接旨!”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整个校场瞬间哗然之后便陷入死寂!所有将校,包括耶律延寿带来的宫帐军,全都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秦刚!拒婚?!他竟敢拒婚?!拒的还是长公主?!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耶律延寿脸上的那点矜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翻身甩镫下马,身后八骑侍女亲兵也随后统一下马,发出了盔甲相撞的轰然声响,更是代表了长公主心中的莫名怒火和屈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耶律延寿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向前几步,手中的马鞭几乎就要指到了秦刚的额头,并带着雷霆震怒前的颤抖,“徐三!你再说一遍!”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柔婉,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却从秦刚的身后响起:“殿下息怒!”

声音不大,却奇异似地压过了场中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辕门内缓缓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王文姬。

她今天换上了一身高丽王室最隆重的礼服——明艳的赤古里裙,外罩一件绣满金凤与牡丹的深青色阔衣,衣摆迤逦及地,只是今天没有帮她托裙的侍女。

乌黑的秀发盘成高髻,簪着象征公主身份的金凤步摇和点翠华盛。她的妆容精致,眉如远黛,唇点朱砂,整个人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仕女,端庄华贵,气度雍容。

最令人惊叹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平静如水,无悲无喜,唯有秦刚回来,从那双酷似李清照的眼眸深处,能够读出沉淀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她无视了耶律延寿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无视了周围无数道或惊疑、或震撼、或探究的目光,步履从容地走到秦刚身侧,先是跪下行了大礼,直起身后,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姿态无比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秦刚的手臂。

这个动作,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耶律延寿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她看到两人的模样,又看到秦刚没有丝毫抗拒甚至反而会微微向她靠拢的姿态,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被冒犯和被羞辱的怒火直冲天灵盖!这个高丽贱婢!她怎么敢如此?!

“你!你是何人?!”耶律延寿的声音因极致地愤怒而尖利扭曲,指着王文姬的手指都在颤抖,“胆敢在此放肆!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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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姬挽着秦刚的手臂,微微侧身,直面耶律延寿的滔天怒火。她的脸上保持着无比的平静与矜持微笑:“奴家,高丽国长公主王文姬,徐将军明媒正娶、高丽王钦赐的正妻,躬迎大辽国长公主殿下。”

“正妻”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耶律延寿的头顶!也劈得随她一同前来的所有侍女亲兵与宫卫目瞪口呆!

“正妻?!”耶律延寿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锐得几乎破音,充满了荒谬绝伦的惊怒,“胡说八道!徐三!你哪里来的这个正妻……”

“殿下息怒。”秦刚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同时带着一种被逼无奈的歉意,“拙荆所言,句句属实。曷懒甸保音城一战之后,双方将士各有死伤,高丽王为表臣服悔过之心,永结两国盟好,前几日来此议和,特颁下和亲诏书,将长公主王文姬赐婚于臣。臣多年为国征战四方,虽年近三十,但一直未曾婚配。此时深感大辽与高丽边境之事,关乎两国百年安定之大局,便就接受了高丽王的好意。臣……已于前一日,与王氏文姬在此城中正式成婚。”

秦刚微微抬头,早就跪在一旁的高丽使团副使,立刻出列上前了两步,再次跪伏在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回禀大辽长公主殿下!我王确有和亲诏书!为曷懒甸战事惶恐无比,特赐敝国长公主于徐将军婚配,以彰修睦诚意!此乃我高丽举朝皆知之事!臣等,奉诏护送殿下前来完婚,也是千真万确!”在他身后,所有跪着的高丽使团成员皆齐声附和。

“诏书?”耶律延寿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充满了偏执下的愤怒,“本宫是长公主,你也是个长公主,本宫携带大辽皇帝的赐婚诏书而来,你拿着高丽王的和亲诏书而来,前后相差的就是我大辽飞骑提前通报的这两三天时间!好啊,把你所谓的和亲诏书拿来!本宫不信,此事会如此之巧!”

她根本不信!这绝对是徐三在前两天接到了她要亲自前来的消息,而有所猜测。为了拒婚,就联合正在这里谈判的高丽人演出了一出戏!她要亲手撕碎这拙劣的谎言!

王文姬脸色淡定,从容地松开挽着秦刚的手,从宽大的阔衣袖袋中,取出了自己带来了这卷明黄色的丝帛文书。

耶律延寿没有动作,而是她身后的贴身侍女迅速上前,直接一把夺过,再顺手转交给刚才宣读大辽皇帝圣旨的礼部文官,核验文书本就是他们的职责。

那礼部文官在耶律延寿凌厉的目光逼视下,额角渗出冷汗,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份文书。他的目光先在文书外表快速扫过:

明黄色云龙纹暗花绫锦的质地、高丽王室特有的典雅汉字行文格式、严谨的措辞、文末那方鲜红夺目的高丽国王印玺……他看得极其仔细,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印玺的边缘和印泥的质地,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松开,脸色变幻不定。

时间静静地过去,辕门前静得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声。每一声都像重锤一般,敲在耶律延寿的心上,时间越长,让她眼中的暴戾和杀意越盛。

终于,那礼部文官缓缓抬起头,脸色极其复杂,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几乎处于爆发边缘的耶律延寿,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神色平静的秦刚和王文姬,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用干涩的声音,艰难地禀报道:

“回……回禀长公主殿下……此文书……此文书所用绫锦、印泥、行文格式……确系高丽王室规制,印玺……与臣所携以往参照文书……亦……亦无二样……臣……臣眼拙,一时……一时难定真伪……” 他越说声音越低,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既不敢断然说是真的以彻底得罪了长公主,又不敢违背良心硬说这是假的。

“废物!”耶律延寿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夺过那卷文书,看也不看,狠狠摔在地上!丝帛卷轴滚落尘土。“难定真假?那就说可能会是伪造的了?徐三!你好!你很好!以为弄这么一份假东西,就能糊弄本宫?就能让本宫知难而退吗?做梦!”

她猛地再次踏前一步,裙裾几乎能够贴在王文姬脸上:“本宫乃大辽长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妹,岂是你一个战败属国的所谓公主可比?!父皇赐婚,圣旨煌煌!你——一个高丽献来的战俘玩物,也配与本宫争正妻之位?!”

面对耶律延寿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轻蔑,王文姬抬起来的脸上,显现的是坚决的平静,或者略略有一点被深深刺痛后的冰冷与决绝。

眼前的耶律延寿,与数百年来一直视她的国度与子民如草芥的契丹人无异,让她更加坚定自己押注于秦刚这头的正确。

她没有去看被摔在尘土中的国主诏书,也没有去看暴怒的耶律延寿,而只是微微地低下头,缓缓地站起身子,像似蒙受屈辱一般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秦刚虽然感受到了一丝不安,也一时未曾理解她退下的理由,身形只是微晃了一下,也并没有太过于在意。

转眼间,王文姬已经退出去了七八步远,此处所有人都被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只见她目光一闪,动作却异常决绝。在所有人,包括秦刚都未及反应的瞬间,她已经从另一只衣袖中拔出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寒光一闪,却是惊动了耶律延寿身后的诸位侍女亲兵,纷纷拔刀相向。

“殿下说得对。”王文姬的声音依旧清越,却再无半分柔婉,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铁板上,冷硬无比,“奴家因高丽战败献俘求和而来,身份卑微,自然无法与大辽长公主殿下相提并论。”

她缓缓抬起手,将那柄锋利的匕首,轻轻抵在了自己雪白的脖颈间。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细腻的皮肤,一道细微的血线瞬间沁出,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啊!”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

秦刚脸色剧变,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王文姬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耶律延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微微一滞,怒火中烧的眼底掠过一丝错愕。

王文姬的目光,如同另两柄利刃,牢牢钉在耶律延寿那张惊怒交加的脸上,她充满嘲讽地说道:“但是奴家已经嫁给徐将军为正妻,这是天下法礼皆认的事实。殿下若要坚持大辽皇帝的诏书之命,那唯有降尊为妾一条路过走,试问殿下可否愿意呢?”

耶律延寿冷冷地哼了一声,她虽爱慕徐三的才华,但却希望表现为大辽皇族对于汉人功臣一种自上而下的赏识与恩赐,让她降尊为妾是根本不可能的笑话。

“当然,殿下却还有一法可行,那就是——”王文姬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如同金玉交击,传遍死寂的辕门校场,“请先杀了我这个‘高丽王钦赐’的、挡在您尊贵道路前的、碍眼的‘正妻’!”

秦刚也被王文姬这一言行给惊呆了,虽然他现在已经迅速明白过来,面对蛮横不讲道理的耶律延寿,或许这招“以死相逼”,才是唯一死里逃生的办法。只是,眼前的这位大辽长公主真的能够被镇住吗?

秦刚唯有再次行礼开口:“回禀殿下,当年文姬曾多次前往辽阳城行商,徐某曾从那时起就与她相识,之间交往也有越国王妃见证。何况这次婚礼已成,文姬便就是徐某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恳请殿下看在徐某为大辽出生入死的份上,放过我们夫妇二人吧!”

秦刚口中的“夫妇二人”一词说出口后,王文姬死死攥紧匕首的右手禁不住颤动了一下,眼中也在这一瞬间露出了无比欢欣的神色。

耶律延寿脸上的暴怒如同被冰水浇过,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她看着王文姬颈间那道蜿蜒的血痕,看着此时愤然回护的徐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她心底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她骄纵,她跋扈,她视人命如草芥。但那通常是碾死蝼蚁般的快感,或是远观血腥的冷漠。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亲身面对另一个可以对她傲然对视的的女子,如此平静、如此决绝地在她面前引颈待戮!

这个疯婆子!这个高丽贱婢!她怎么敢?!

耶律延寿的胸膛剧烈起伏,红唇紧抿,修剪精致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身后的侍女亲卫、宫卫甲士们,手一直都按在刀柄上,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随时可能下达的动手指令!

王文姬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她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倘若这个大辽长公主发了疯,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引颈自戮,拼上自己的一条性命,必然可以换得秦刚对大辽的无边怒火、以及对她母国高丽的百年回护。更何况,听到了秦刚亲口说出的那句“我们夫妇二人”之后,她近似于一生无憾了。

“殿下,您还在等什么?”王文姬的唇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直刺耶律延寿,“只要您一声令下,奴家这颗碍眼的头颅,顷刻便可落地。我王的赐婚便成空谈,您与徐将军之间便再无阻碍。”

早春的寒风早就让耶律延寿刚才因暴怒而上头的怒火冷静下来,自幼曾与皇兄历经的种种磨难,让她清楚政治与朝局的基本要素。

单独说要杀一个高丽公主,可以如同碾死只蚂蚁一般。但此刻,这只“蚂蚁”顶着“高丽王和亲赐婚、大辽边将徐统军正妻”的名号,如果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她一手逼死!消息一旦传开,高丽国内会如何反应?那些刚刚被武力压服的部落会不会借机生事?朝中那些本就对她跋扈不满的宗室、大臣会如何借题发挥?皇兄……又会如何看待她这个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破坏两国“和议”大局的妹妹?

她耶律延寿跋扈不假,但她绝不愚蠢!政治联姻的本质她比谁都清楚!这次出行之前,皇兄亲自言明,之所以同意她下嫁徐三这个汉将,除了看中他的文采武功,更是因为在大辽东北区域,契丹人稀兵少,必须要倚仗这类能征善战的汉将,更是要利用他平定边患、震慑邻邦的莫大军威!

可是,若是因为她的任性与鲁莽,高丽必生久叛之心,甚至连徐三此人都可能引发整个大辽东北区域的不稳定……这个后果,绝非她一个长公主能承担得起的!

尤其是……眼前的徐三!耶律延寿的目光猛地射过去,这个男人,看着那个高丽女人的眼神,是那样地紧张、那样地柔情、那样的担心与不舍,便在一瞬间击碎了她认为此两人刻意演戏的判断。

徐三在东北路军中的威望……曷懒甸数次胜战后的赫赫军功……如果他铁了心要保护这个高丽女人……耶律延寿的心猛地一沉,她突然不可抑制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以至于在这一瞬间灰心至极。

“你……你们……”耶律延寿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骑虎难下的愤怒与不甘。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美眸,在秦刚和王文姬身上来回扫视,最终,那火焰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怨毒所取代。

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冰冷、尖锐,充满了扭曲的恨意。

“好!本宫此前看错了人!今天也来错了地方!”耶律延寿猛地一甩大氅,一抹紫色带着红甲的身影快速转身上马,继而转身对着随行的文官下令道,“你们留下,执行陛下慰劳三军之旨意。其余宫帐卫兵,随本宫回捺钵营!”

喧嚣彻底远去,消失在来路尽头,辕门之外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秦刚立即起身,大步走向王文姬,坚定地将她手里的匕首夺下,看着她颈间的那道血痕,另一只想要伸过去的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缩了回来。

他唯有伸出手,将她瘦削的肩膀揽过来,稳稳地靠在了自己胸口,立即感受到了之前坚韧无比的身体,一下子近乎瘫软般的虚脱与无力。

“没事了,她走了!”此处人多,所有的深意都浓缩在这六个字中,轻轻地说在她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