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大唐扶龙传 >  第六章 左道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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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白出身于祝由世家,父亲又是咒禁科的博士,虽然官阶不高,但在当时的长安也算是声名显赫。然而他却从未过上几天好日子,作为家中独子,张少白自小便学习祝由之术,更是从五岁起随着父亲浪迹天涯,四处治病救人。

少年起初不明白父亲为何不留在长安,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张云清却说,若是一生只在长安行医,一旦有天长安不再、大唐不再,张氏一脉的祝由也就消失了。

当时的张少白撇嘴不信,他觉得父亲多虑了,大唐怎么可能消失呢?张云清知道儿子不服,但也没多作解释。他只是想起了千年祝由的兴与衰,夏商丘,商安阳,再到秦咸阳,多少都城在磅礴岁月下化作齑粉,祝由之术在这般更迭之中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张云清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把张氏祝由传承下去。这个道理,是张家老祖宗们从无数次国破山河亡中领悟而来的。可张云清唯独没想到,自己没能随着都城的更迭化为历史的灰尘,反而是在东都洛阳丢掉了性命。

张少白从家破人亡中也领悟到了相同的道理,只是他不明白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惨死于洛阳,而他在长安的家也同时被一把无名火烧成灰烬。

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少白早就知道薛家的现任家主是何许人物,更知道薛灵芝从小就隐有患病之相。如果他想要在洛阳查明父亲死因,就要借助这些达官显贵的力量。

所以张少白在薛家住得“心安理得”。

薛灵芝则完全相反,她早就适应了独自一人居住在别院的生活,未曾想突然有个年轻男子就这么闯了进来。就好像张少白闯入的不仅是薛府的大门,还是某个人的柔弱心?扉。

这两人虽然相处时日不多,却有着一种天然的默契,对于那日偷偷溜到外面玩耍的事情都是只字不提。薛灵芝没有说过自己是何时被兰芝取代的,这是因为她在有意避开关于兰芝的话题。张少白同样也不去问,更不说家里有密道一事,他只是更加肯定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薛灵芝和薛兰芝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并不知道彼此做了什么。

除此之外,薛府应是真的遇到了大麻烦,封锁别院已有整整七日。这期间石管家害了风寒又痊愈,从那之后便一直对张少白敬而远之,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先生抓去做些奇怪的事。这样一来倒是成全了张少白和薛灵芝,两个人不受打扰,乐和自在。

几乎整日十二个时辰都在“监视”薛灵芝,张少白发现这些天兰芝从未出现过。或许是他起到作用,居然让病情变得稳定下来。

薛灵芝对此也是感触颇深,从小便受到家人孤立的她没有朋友,甚至很少说话。而自从张少白来到自己身边,他俩时常会聊起医术,一个观点传统,一个观点奇特,偶尔也有争执却从未有过争吵。

白衣少年就像是一阵春风,不知不觉滋润着少女的心灵,让她干涸已久的内心终于有了几分生机。

只是这几天薛灵芝变得多梦,她在梦中看到了很多乞丐叫自己“恩人”,也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风景。它们都无比真实,仿佛真的在她记忆中发生过。

张少白说这是一件好事,可好在哪里他却不说。

薛灵芝看着先生的微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她觉得只要有张少白在,自己的怪病有一天一定可以被治好。

或者说,只要有张少白在,双魂奇症治不治好,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当了十多年的“天煞孤星”,她头一次知道有人陪伴的感觉竟是这般奇妙。

可惜好景不长,有天夜里一个带刀的黑衣男子出现在薛家别院门外。他的身上带着杀气,看来心情很差,以至于月光和晚风都不愿靠近。

茅一川的心情当然不好,他等了张少白很久,又四处打听找了许久,换成谁心情能?好?

他原本觉得线索已经转移到了裴二郎身上,那么无论张少白在或不在,应该是没什么区别的,自己之前不也是独自一人破了许多大案吗?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茅一川重重叩响大门,可迟迟没人开,直到他按捺不住火气打算一脚踹开的时候,石管家总算开了门。

“你是何人,深夜打扰所为何事?”

“把张少白交出来。”

石管家当然不肯,即便茅一川露出官家身份也是无济于事。

薛家如今惹上了大事,知道茅一川只是个县衙捕头之后又是畏惧又是瞧不起,更不可能乖乖开门放人了。石管家是何等人物,就算薛灵芝就住在别院,他也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于是老管家大手一挥,就打算给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递上一碗闭门羹。

谁想到怒火上涌的茅一川是个不讲道理的,只见他一脚踹出,别院大门顿时敞开,后面顶门的仆人更是人仰马翻。

石管家风寒刚好,气火攻心险些又要晕倒,指着茅一川骂道:“你!你!无理至极,来人给我拦住他!”

结果茅一川刀都没拔,地上就躺了一片。他就站在前院,冷着脸喊道:“张少白,给我滚出来!”

不久,张少白终于出现,看着一地狼藉,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我在这儿治病治得好好的,你来捣什么乱?

薛灵芝本是站在张少白身旁,一看到石管家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赶紧过去扶起老人?家。

茅一川只是微微看了薛灵芝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和南市见过的那道鹅黄身影有些相似,随后便冲到了张少白面前,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走。”

张少白面露难色,拒绝道:“不走。”

“有事找你帮忙。”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

张少白叹了口气,转而对石管家说道:“我不知道薛家近来遇到什么事,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的嘴巴很严,不会在外面说一句关于薛家的事情,更不会败坏你家小娘子的名声。至于接下来这病如何治,我也需要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你们照顾好小娘子,但尽量不要去后院打扰就好。”

薛灵芝扶着老管家,眼睛却看着张少白,眼中隐约透着……不舍。

她的眼神明明柔得像水,却偏偏刺痛了某人的心。

张少白低声问茅一川:“能不能多带个人走?”

茅一川反问:“不带走她,你就不帮忙了吗?”

“倒也不是。”张少白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想法也只能想想罢了。

“那就不能。”

张少白被狠狠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了灵芝一眼,挥了挥手当作告别,然后便被茅一川拖着离开了别院。

仆人躺在地上哭天喊地,石管家面若金纸,看来被气得不轻。他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不愿让小娘子继续扶着自己,虚弱地说道:“还请小娘子回房歇息,今日之事老仆自会禀报主人。”

薛灵芝知道他们的心里都在怨着自己,认为是“天煞孤星”害了他们。可她并不为此觉得难过,只是看着张少白离去的方向,轻轻地说了两个字:“保重。”

那边张少白被茅一川拖着走了很远,当然是听不到这两个字的,他很是恼火地埋怨道:“以你的功夫,想找我帮忙干吗不直接翻墙把我带走,非要踹人家大门!”

“如果我用这种方式,薛家发现你不见后只会觉得蹊跷,以后肯定不会找你治病?了。”

“合着你以为,你踹门把我劫走之后薛家还会再来找我治病?”此时此刻,张少白很想杀人。

茅一川面无表情:“案子破了之后,我自会去负荆请罪,或许有用。”

“负荆请罪?你知不知道这个薛家是何等人家,当朝重臣薛元超就是他家家主,你今夜擅闯别院还打了人,到时候负荆请罪就完了?”张少白越说越不对劲,问道,“茅一川,你到底是什么人?”

茅一川冷着脸,没有回答。

“你原本是大理寺丞,后来犯事被贬到了洛阳县衙。可为什么卓不凡还是那么怕你,而且你又有胆量得罪薛家。”

茅一川终于开口:“我不能告诉你太多,但是看在你帮忙的分上,我只能和你说三个字……‘金阁’。”

金阁?

张少白一头雾水,可无论他再怎么纠缠,茅一川都不回答。

他只是忽然一反常态,说了一句软话:“我说过的,你帮我,我也会帮你。你父亲牵连的那桩旧案,我已经着手在查了,只是目前没有什么发现。”

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张少白和茅一川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有自己的底线,绝对触碰不得。他们也都很会保守秘密,不该说或不能说的事情,谁也没法逼着他们说出?来。

回到修行坊的时候,天天做了三碗面,颜色不再是黑黢黢的,而且隐约能嗅到香?气。

张少白心里有些感动,觉得便宜表妹总算开窍了,知道疼人了。可是当他得知茅一川已经在自己家里待了数日之后,这份感动便荡然无存,尤其是他发现自己碗里的牛肉要比另一碗少了至少五成的时候,他非但不感动,而且来气。

原来天天的厨艺精进和“表哥”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为了讨好某个棺材脸罢了。

茅一川说,这几日洛阳风云动荡,他担心那个和“鬼车”有关的组织阴魂不散,所以便住在这里保护天天。

说得好听,张少白腹诽道。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把天天一个人留在家里是极为不妥的,如果没有茅一川坐镇,或许真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两个男人很快就吃完了面,只有天天仍一根一根地吸溜着,小手托着下巴,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茅一川。

看到此情此景,张少白顿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是这栋宅子的客人。他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开口赶人。

茅一川主动说道:“我打听了关于裴彦先的事情,灼灼坠亡那日他就在玉脂院,只是不知为何,在亲眼看见灼灼死亡之后他就匆匆回了家,而且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除此之外,灼灼死前还经常被接入裴府,不知道是去做什么,连天天都不清楚。”

天天没有插嘴,明显已经听过这些消息了,她只是倒了杯茶,递到茅一川的面前。

张少白瞪了天天一眼,问道:“这么说来他身上的疑点很多,你有没有试着接触过?他?”

“试了,但没成功。裴彦先整日躲在裴府,偶尔出去饮酒,却再也没去过温柔坊,就好像突然转了性子。”

“你连薛家都敢得罪,怎么不再去得罪一番裴家,直接抓他出来拷问多省事?”

“不一样,我可以去薛家把你劫走,这样一来目的就已经达成。可我若是擅闯裴家,就算打趴下再多的人,裴彦先不肯配合调查我也没辙,毕竟他爹是当朝宰相。”

张少白总算明白,茅一川这是拿纨绔子弟没办法,于是又想到了自己,“既然你都拿他没办法,找我能有什么用?”

茅一川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能搞定此事。”

天天又给张少白递过来一杯热茶。

张少白看了这两人一眼,低头喝茶,心中早已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盘。先前被茅一川一通搅和,想要通过治好薛灵芝接近薛家的计划怕是泡汤了,而且薛灵芝身为“天煞孤星”在薛府没什么地位,这本身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如今牝鸡司晨案和裴家扯上了关系,据说裴炎那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尤其二儿子又是老来得子,更是被宠得无法无天,或许裴彦先又是一条出路。

想到最后,张少白把茶碗往桌上一磕:“想办法带我接近裴二郎,你跟踪了他这么久,总能想出办法。”

“好!”

茅一川这几日一直在跟踪裴彦先,发现那位裴二郎经常去雁栖楼喝酒,每次只带两个下人,也不约上狐朋狗友,就只是一个人喝酒而已。

这事就有些奇怪了,裴彦先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全洛阳的纨绔子弟都和他有着交情,整日寻欢作乐,更是夜夜流连温柔坊。现在怎么却变成了这副模样,难道他也和许见鸿一样,被灼灼之死打击得不轻?

一夜过后,张少白一行人早早来到了雁栖楼,在二楼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要了一些精致菜式边吃边等。

不过三人之中也就张少白还算有胃口,下筷如飞,几乎从未停过。

张少白边吃边问天天:“灼灼在裴府到底做了什么,难道一点都没跟你透露过?”

天天仔细想了一番,回答说:“没有,只是姐姐每次回来都很疲惫,而且第二天起床也无精打采的。”

“咦,想不到裴二郎还有这般本事!”张少白笑得有些猥琐。

“你别乱想,姐姐向来卖艺不卖身,而且……”天天气得小脸通红,“而且我偷偷看过姐姐,没发现她有不对劲的地方!”

张少白揶揄道:“小丫头片子能看出什么,你又不懂床笫之欢。”

“我怎么就不知道,从小在玉脂院长大,我早就见得多了……哎呀,没法跟你说,反正姐姐不一样!”

“嘿嘿。”张少白见天天急眼了,终于闭上了嘴,不再继续逗弄。

这时茅一川眼前一亮,轻声说道:“来了。”

张少白闻声看去,嚯!好一个油头粉面的郎君!

裴彦先穿了墨绿丝衫,腰间系着玉坠,一看就知价值不凡。这些倒还算正常,只是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算是什么情况?还有那张嘴,不知涂了多少口脂,看起来油腻得有些过分。

张少白眯起眼睛,仔细盯着裴彦先看了许久,直到裴家二郎上了楼,去了自己包下的包厢,这才收回视线。

“天天,我要向你道歉。”

“嗯?”

“灼灼和裴二郎之间一定是清白的,而且你姐姐的疲惫也与他毫无关系。”

天天听得一头雾水:“你到底什么意思?”

张少白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裴彦先对灼灼怕是有心无力啊,哈哈哈!”

茅一川也不禁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裴二郎眼眶发青,涂了那么厚的粉还是能隐约见到,而且他脚步虚浮,一看就是气血两虚,应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可有心无力又怎么说?”

张少白微微挑眉,露出一个惯常微笑,若是熟悉他的人看到这个笑容,便会知道少年郎又想到了鬼主意。

他说:“你想想看,裴彦先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他爹平步青云,他理应更加放纵才对。”

茅一川推理道:“或许就是因为这点,他才要收敛一些,以免给家里引来麻烦。”

“你觉得裴彦先像是会顾忌这些的人?”

“唔……”茅一川轻轻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他忽然疏远狐朋狗友,去温柔坊的次数也少了许多,肯定是因为患上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毛病,所以只能来此借酒浇愁。”

天天觉得不对:“可这么说的话,他为什么又要三番五次地请走姐姐呢,说不通?啊。”

“那就需要找他问上一问了。”说完,张少白又夹了一筷子肉塞到嘴里,美滋滋地往另一头的包厢走去。

茅一川和天天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张少白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张少白站在包厢门外,被那两个家仆态度恶劣地拦了下来:“什么人敢来打扰我家主人,还不快滚!”

张少白也不生气,只是朗声说道:“在下略懂祝由,今日见你家小主人恶疾缠身,恐有丧命之危,故而心有不忍先来提醒一番。唉,谁想却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罢了,在下告辞。”

“告辞”二字还没说完,只见包厢门忽然打开,裴彦先一把抓住张少白的衣袖,喊道:“大师留步。”

哼哼,还是被我贴上了你的冷屁股!

张少白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他苦学祝由多年,说起来这脸笑容还是精华所在,他人一旦看到这个表情,就会生出一种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错觉,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人便是救命良药。

裴彦先的态度极为恭敬,把张少白请进了包厢,落了座,又亲自斟满酒杯,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外面的茅一川看到这幕神色复杂,他绞尽脑汁都没能靠近的人,如今竟被张少白手到擒来。

张少白没碰酒杯,只是盯着裴彦先说道:“你呀……你摊上大事儿了。”

说罢张少白视线下移,在裴彦先的下体云淡风轻地瞟了一眼。

裴二郎顿时激动得发抖,一口一个大师:“大师看出来了?”

“哼,你本就被酒色之气熏染,患上隐疾。前不久定是又受到了惊吓,这才使得病情加重,长此以往,你的小命怕是不保。”

裴彦先一听先生说得丝毫不差,甚至连自己受惊一事都说得一清二楚,心中顿时更加信服。要知道,那件事他可是从未和他人提起过。

张少白忍住笑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心想自己想得果然没错,一个酒囊饭袋亲眼看见灼灼坠亡,不吓得丢了魂儿那才奇怪。

裴二郎抓着张少白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道:“大师一定要救我啊!”

“你我相遇即是有缘,放心吧,我会救你的。”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只是关于你的病情我尚有些许疑惑,还望你不要多作隐瞒。”

“这是一定!”

张少白问道:“我问你,你在得知自己患有不举的隐疾之后,都曾向什么人求助过?”

裴彦先略一思索,便回答说:“我瞒着父亲找了不少医师,不过都没起到什么作用,他们有些开的是虎狼之药,有些开的是补气益血的方子,可我吃后都没啥反应。”

张少白摇了摇头:“我再问你,你身后有个孤魂野鬼是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裴彦先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脖颈处更是阵阵发凉,他想要回头看上一眼,却又没有勇气。

张少白继续说道:“那鬼魂是个女子,穿着艳红。”

“灼灼?她的死与我无关啊!”裴彦先吓得几乎抓狂,脸上的粉都被抖下来不?少。

张少白问道:“你既然已经患有疾病,为何还要与她接触?”

裴彦先犹豫了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若是继续沉迷女色只会让你病情加重,甚至一生无后!”

“大师听我解释,我接触灼灼为的并不是这个……”裴彦先吞吞吐吐地解释道。

张少白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咄咄逼人地问道:“那又是为了什么?你若有所隐瞒,我也只能有心无力了。”

裴彦先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庞先生。”

“他是谁?”

“庞先生是我偶然间遇到的一位异人,他和大师您一般神通广大,也是一眼就看出了我有隐疾在身。”

“所以你求他给你治病了,此事和那名女子有何关系?”

“庞先生说我这是因为常年接触美色,故气大衰而不起不用,只需找一绝色女子,为我跳上一段秘传的‘无色天罗舞’,便可使我重振雄风。”

“无色天罗舞?”张少白猛地瞪大双眼,他听说过这支舞蹈,据说此舞乃是天女所创,更是道门的不传之秘。

那神神秘秘的庞先生居然还会这个,到底是何许人也?

裴彦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颇为详尽,原来他将灼灼请到裴府,就是为了让庞先生传授她“无色天罗舞”。灼灼起先有所疑虑,但后来想到自己一旦习得此舞,便可在桃夭楼上一鸣惊人,便也就全心全意地开始学起舞来。

说来倒也蹊跷,灼灼的舞艺逐渐精进,裴彦先看了那舞之后居然隐隐有了反应。这样一来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缠着灼灼不放,只想着等到自己痊愈之后定要将这等尤物收入房中。

到了灼灼登楼献舞那日,庞先生说只要最后看上一次“无色天罗舞”,难言之隐便可痊愈,随后他便翩然离去,不知去向。裴彦先只当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倒也没多想,于是赖在玉脂院不走,一心想着今夜之后自己便又是一条铮铮铁汉。

灼灼的身影在红纱掩映中颇为诱惑,裴彦先看得兴起,只觉得浑身燥热,恨不得冲到台上一展雄风。

可谁能想到,就在他兴致勃勃的时候,灼灼的身子忽然坠了下去,在地面上摔成了一摊血花。

仿佛有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淋下,裴彦先打了个寒战,然后就发现下面又没了感觉。

这可如何是好?

裴彦先无暇理会灼灼坠亡一事,赶紧派人出去找庞先生,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少白越听越是心惊,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相,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没错。

灼灼一案的核心关键,就是庞先生!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变得紧张:“庞先生长什么样子,身上又有什么特征?”

裴彦先答道:“说来惭愧,庞先生这等异人自然没兴趣和凡夫俗子结交,他始终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青铜面具?张少白的怀里揣着“山鬼”,那是张氏一脉流传下来的宝贝,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不知道张家老祖是用何物做了这个面具,居然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依然完好如初。

那么庞先生的青铜面具是否也有古怪,抑或是如同张少白戴上“山鬼”那般……只为了故弄玄虚?

张少白已有十足把握,他认为庞先生就是在灼灼身上动了手脚的那个人。他既然可以传授灼灼舞蹈,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靠近她,在她身上用石菇粉留下“牝鸡司晨,天下大乱”八个大字。而且也只有他才有机会使用类似“摄魂之法”的手段控制灼灼,令她在桃夭楼上看到九罗鬼车,继而坠亡!

只是,洛阳城何时来了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异人,张少白甚至认为他可能也是一位祝由先生。

大唐太平了一甲子,难道那些人又按捺不住了,打算出来搅弄风云?

裴彦先把老底交代得干干净净,随后哀求道:“大师,我这把该说的全都说了,可有妙法救我?”

张少白将心思从庞先生转回裴彦先:“当然有办法,只是……”

裴彦先虽然窝囊,但也在市井里混迹多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却面露难色:“大师不知,最近家父对我管教甚严,尤其是在钱财方面。”

“非也非也,我并不是在意钱财,只是救治的法子有些特别,怕是要遭不少的?罪。”

一听不是钱的问题,裴彦先立马拍着胸脯说道:“无论吃多少苦,我都认了!等到我病情痊愈,定会亲自为大师奉上诊金,包您满意!”

张少白摸了摸下巴,可惜那里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胡须:“这法子表面看上去十分简单,可内里却暗藏玄机。”

“大师请说!”

“你找家寺庙剃度出家,可不吃斋,可不念佛,也可不熟读佛经……”

“大师是要我当个酒肉和尚?”

“听我说完,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撞钟。只要到了夕阳西下之时,你便需要撞上五百下,当然你也可以多撞一些,撞得越多,病情痊愈后也就越威风。”

裴彦先的眼睛亮得瘆人:“此言当真!”

张少白笑着说道:“绝对当真。”

裴彦先哈哈大笑,脸上脂粉如冬日里树杈上的雪花,稍一震动便簌簌坠下,真是好一场“天女散花”!

祝由先生治病向来只教方法,不讲缘由,因为讲了法子也就不灵了。裴彦先早已对张少白无比信服,毕竟比起一个藏头遮面的异人,眼前这位能够通灵的大师显得更加可靠一些。

他当下便结了账,草草离去,看样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剃个光头。临行前还往张少白手里塞了一枚玉佩,说着来日必有厚报,这玉佩就暂且当个信物吧!

张少白目送裴彦先走远,便又回到了茅一川和天天所在的食桌,坐下之后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

将方才自己打探到的所有信息通通说了个遍,天天听后脸色惨白,茅一川则和张少白有着相同的想法。

他也认为那位庞先生或是真凶!

只可惜,此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最关键的是庞先生早已不知去向,当初着急治病的裴彦先动用裴家力量都找不到他,那么如今张少白一行人就更是没有办法了。

天天忽然开口说道:“我……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把他引出来。”

“什么法子?”

“他既然一直都在派人追杀我,若是将我作饵,他们会不会上钩呢?”

张少白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但茅一川却断然拒绝了,他坚持认为庞先生来路不明,那“鬼车”也是神神秘秘,绝对不能以身犯险!而且如今灼灼背上的凶兆已被张少白用白龙蘸水替代,或许对方会另有计划。

这点倒是让张少白刮目相看,他眯起眼睛看着桌上的一只鸡腿,心想不知五叔是否已经顺着藤,摸到了那只大瓜。

茅一川扒拉了几粒豆子,放在桌上随手摆弄,不消片刻便把牝鸡司晨案梳理得差不多了。庞先生利用了裴彦先,以“无色天罗舞”作为诱饵让裴二郎请来了灼灼。之后他策划了灼灼一案,为的是让灼灼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用一名舞女的死玷污武后的名声。从头到尾付出的也只是一条与己无关的人命,这个庞先生真是好算计。

只是他没有想到,灼灼死前便有不祥预感,故而向外扔了铃铛求救,更是在从高台坠下之后,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妹妹说出了“鬼车”这个关键线索。除此之外,还有张少白从半路杀出,利用白龙蘸水化解了他苦心弄出的凶兆。

事已至此,他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作呢?

天天托着香腮,只觉得案子实在复杂,想不明白,反倒是张少白的另一件事更让她感兴趣,于是她悄声问道:“你让裴彦先去撞钟,真能治好他的病吗?”

张少白露出一个怪异笑容:“这可是我家不传之秘,把撞钟比作那事,撞得越多,自然就越雄壮。”

“那事?”天天先是疑惑,然后忽然醒悟过来,俏脸通红,恶狠狠地瞪了“表哥”一眼。少女心想自己这样会不会被茅大哥取笑,便偷偷瞧了那边一眼,结果发现茅一川压根没有理会这里。

茅一川单独拨弄出一粒豆子,放在局外,当作庞先生,正在苦思冥想。

不料这豆子却被张少白忽然拿走扔进了嘴里,他把豆子嚼得嘎嘣响,“我总觉得牝鸡司晨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茅一川点了点头,“你认为凶手的目的并不只是给天后泼脏水?”

“既然咱们能查到裴彦先,上面的那两位肯定也能查到,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你觉得这个屎盆子实际上是扣在了谁的头上?”

答案显而易见。

贞观殿内,裴炎正独自承受着来自天后的雷霆怒火。

裴炎在官场浸淫了大半辈子,当然知道灼灼一事有多么恶劣,所以从二儿子口中得知事情始末之后,他便匆匆进宫求见皇帝。

为了表达歉意,他今日未着官服,只是穿了身粗布麻衣,头发也散乱着,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似乎皇帝还未发落他,他便早早将自己打扮成了囚犯。

可没想皇帝居然正好犯了头疾,只让武后独自接见。

裴炎跪在地上,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好像恨不得自刎当场。

幸运的是,天后的反应也如裴炎所料……雷霆大怒!

裴炎虽然挨了一顿臭骂,但实际上却没有受到什么责罚。他清楚天后若是不动声色,那才是真的恐怖。

当年上官仪参与废后一事,下场凄惨无比,那时薛元超只是与其有些交集,也被顺带着流放出去,这可是活脱脱的前车之鉴啊。

皇威浩荡,震慑人心。皇恩却如雨,武后将裴炎痛斥一番过后,总算解了气,又将这位老臣好生安抚,甚至亲自送出贞观殿外,看模样非但不怪罪,反而更加恩宠。

只是送走裴炎之后,武后重返贞观殿,忽然向着珠帘之后行了一礼,柔声说道:“妾身谢过陛下。”

珠帘后面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此事本就是冲着你来的,由你解决也算名正言顺。”

武后站在珠帘之外,看不清李治的面容,她想要掀开帘子进去说话,但不知为何还是停下了动作。

夫妻二人隔着一张珠帘,可帘子上缀着的却好像不是明珠,而是一颗颗棋子。

武后说:“可妾身还是有些不安,此番贼人用计离间我与裴相,心机不可谓不深沉……而且薛相那边也出了麻烦事,不仅针对妾身,甚至还暗指陛下,可谓诛心!”

李治问:“这些事的始作俑者是谁,是否出自同一人的手笔,皇后可有想法?”

“妾身认为,离间陛下与妾身的关系,以及让我对裴薛二人产生反感甚至恨意,谁能因此受益,应该就是幕后之人了。”

李治忽地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皇后全权处理吧。”

“多谢陛下,只是薛家一事,妾身想向陛下借个人。”

“刑部、大理寺全都听你调遣还不够吗?”

“此事有些古怪,怕是他们应付不来,还需此人协助才行。”

李治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说吧。”

“正谏大夫,明崇俨。”

与此同时,一处幽静居所,有个白衣男子正与一个道士装扮的中年人对弈。穿白衣的长袖潇洒,不梳发髻,满头乌丝随意散落,看上去恍若仙人下凡。他的肤色很白,和裴彦先那种涂脂抹粉的惨白不同,他的白更像是一块美玉,晶莹剔透,令人生不出半点亵渎之心。

而且他的眼眸也是灰白的,仿佛蒙了一层纱,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再也看不见人世黑白。

若是细细看去,竟会觉得此人与张少白有些相似,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只是他的神态比张少白更加从容淡定,而且毫无做作之感。

在寻常人看来,这是一位流落人间的谪仙。

可在对面的道士眼里,他不过是个手段高明的骗子而已。

道士是个邋遢的中年男子,头顶的五岳冠扎得歪歪扭扭,领口衣襟处更有污渍。他长得也不好看,眉眼都往下耷拉着,唯独嘴角却是上扬的,给人一种又哭又笑的感觉。

似是悲天悯人,又似是嘲弄众生。

他眼看自己就要落败,便若无其事地从棋盘上拈走了一粒棋子。

白衣男子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温玄机,对你来讲老老实实下盘棋就这么难吗?”

原来这个道士就是曾经为张少白和薛灵芝做过批命的人,据说他师承袁天罡,天分极高,只可惜心性跳脱,不适合修道,这才到红尘之中历练一番,磨炼心性,谁想这一磨炼就是三十年,转眼年少轻狂的天才就变成了邋遢大叔。

温玄机抠了抠耳朵:“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瞎了,怎么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

“我没有看到你偷拿棋子,我只是感觉你的心乱了刹那。”

“那万一是我放了个屁呢?”

白衣男子皱了下眉,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没嗅到。”

“哈哈,明崇俨啊明崇俨,你这人自打瞎了之后就有意思多了,不像以前跟个闷葫芦似的!”

明崇俨也不生气,似乎早已习惯温玄机的口无遮拦,他伸出手指开始收拾棋盘,居然将黑白二子尽数分开,无一错漏!

一边挑拣着棋子,他一边问道:“你此番来找我不会只为下棋吧?”

温玄机把座椅往后一蹭,脚丫子搭到了桌子上:“当然不是,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那就说吧,说完快走。”

“你的死劫将近,早点准备后事吧。”

明崇俨头也不抬,“谢你吉言。”

“喂,这可是死劫啊,不是吉言,你怕不是弄瞎眼睛的时候也顺便弄坏了脑子?”

“你做的批命向来不准,你说这是死劫,那在我看来就是吉兆。”

“凭什么说我不准?”

“张少白。”

温玄机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做的批命从未错过,当初我给张少白的批命是‘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他归根结底是个好命的,只是年少时多受些苦难罢?了。”

明崇俨的动作停了一下:“张氏祝由就只剩这一根独苗了,希望你对他的批命能够灵验。”

“这巍巍洛阳城就是一方棋盘,有皇帝、武后、太子,有朝堂老臣、北门寒子、东宫幕僚,还有道门、佛门、旁门左道,比如你们祝由。你我全都是洛阳的棋子,就看谁能跳出去,从棋子一跃龙门,变成棋手。”

温玄机说这话的时候紧盯着明崇俨,希望能从他的表情变化中找到蛛丝马迹。

可惜明崇俨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我一个快死的旁门左道,何必想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