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溪的水汽与岳家茅舍的炊烟,终究没能永远拴住那个肩挎布袋的身影。成年后的契此,身形愈发圆硕敦实,耳垂丰厚依旧,脸上那抹温吞吞、仿佛能消融寒冰的笑意也未曾改变分毫。他于奉化岳林寺剃去三千烦恼丝,青灰色的僧衣加身,却未沾半分枯坐禅房的清寂。戒律清规?于他而言,倒像是溪边柳枝上挂不住的露水。他依旧袒露着圆润如鼓的肚腹,僧衣半披半挂,露出厚实的胸膛,肩上斜挎着那个早已浆洗发白、边角磨损却依旧鼓鼓囊囊的靛蓝大布袋,摇摇晃晃地踏上了云游之路。一双草鞋,踏遍千山万水,布袋僧的名号,便如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散入市井巷陌。
他行脚,无有定所,随缘而往。酒旗招展处,酒香混着人声鼎沸,他便笑嘻嘻地踱进去,也不念经,也不化缘,只寻那热闹的桌子边一坐,对着掌柜或豪客拱拱手,圆脸上堆满毫无机心的笑:“施主,讨碗酒润润喉咙可行?肚肠里馋虫造反哩!” 寻常僧人这般行径,早被轰将出去,可他那笑容太真,眼神太亮,竟让人生不出恶感。酒入喉肠,他咂咂嘴,脸上红晕更盛,笑声也更洪亮,却无半分醉态癫狂,反透着一股洞悉世情的清明。
行至田畴阡陌,恰见农夫佝偻着腰背,在滚烫的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插秧,汗水浸透褴褛的衣衫。契此便甩掉草鞋,卷起僧裤,露出白胖的小腿,“噗通”一声踏入泥泞之中。他也不言语,笑嘻嘻地接过农人手中秧苗,学着样子,笨拙却认真地一株株插下。那圆胖的身躯在泥水里挪动,溅得满身泥点,脸上却笑容灿烂,仿佛做着天下第一等乐事。偶尔插歪了,自己先咯咯笑出声,惹得愁眉苦脸的农人也忍俊不禁,田间的疲累竟似被这笑声冲淡了几分。
某日路过一农家小院,未进门便听得里头锅碗瓢盆摔打,男女对骂之声尖锐刺耳。契此脚步未停,径直推了那吱呀作响的柴门进去。院中夫妻二人正吵得面红耳赤,妇人披头散发,男人青筋暴跳,眼看就要动手。契此也不劝架,只笑嘻嘻地走到二人中间,慢悠悠地从他那仿佛无所不包的大布袋里摸索着,竟掏出一面边缘豁口、布满水锈的破旧铜镜来。他将镜子猛地一举,正正对着那两张因愤怒而扭曲涨红的脸:
“喏,二位施主快瞧瞧!” 他声音清亮,压过了叫骂,“镜子里头两个大苦瓜,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喽!啧啧,这面相,可比俺老契的肚子还难看哩!”
那两张愤怒的脸孔猝不及防地撞入模糊的铜镜里——扭曲的五官,喷火的双眼,因叫骂而咧开的嘴角带着刻薄的弧度。妇人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状若疯妇的模样,男人看见自己额角青筋虬结、凶神恶煞的嘴脸,两人俱是一愣,如同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满腹的怒火竟被镜中自己狰狞丑陋的倒影噎住,僵在当场,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契此趁机拍着肚皮哈哈大笑:“吵吵吵,吵出个苦瓜脸!笑一笑,十年少!不值当,不值当哟!” 夫妻俩面面相觑,看着对方和自己镜中狼狈不堪的模样,又看看眼前这个袒胸露腹、笑得没心没肺的胖和尚,满腔的戾气竟不知不觉泄了,妇人“噗嗤”一声先笑了出来,男人紧绷的脸皮也抽搐几下,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院中的硝烟就此弥散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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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脚至淮西某县,却见愁云惨雾笼罩。新任县令贪婪刻薄,巧立名目,强征暴敛。正值青黄不接,县衙差役如狼似虎,挨家挨户搜刮,连鸡窝里最后一个蛋、灶台边半袋救命的糠麸都不放过。百姓敢怒不敢言,眼中尽是麻木与绝望,街头巷尾,唯余死寂与压抑的抽泣。
契此的靛蓝布袋出现在死气沉沉的县衙门口。他不化缘,不念经,更不递状纸。只在衙门口那对呲牙咧嘴的石狮子旁边,寻了块光滑的青石板,一屁股坐下。袒露的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圆脸上挂着那万年不变的、温吞憨厚的笑容,一双清澈的眼睛,就这么笑呵呵地望着县衙那两扇朱漆剥落、却依旧森严紧闭的大门。
第一日,差役进出,见他这副模样,只当是个疯癫和尚,嗤笑几声便不再理会。契此依旧坐着,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手里拎着的鸡鸭、肩上扛着的米袋。
第二日,日头毒辣,石板被晒得滚烫。契此袒露的脊背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恍若未觉,依旧端坐如钟,脸上笑容不减,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破蒲扇,慢悠悠地给自己扇着风,目光依旧追随着每一个进出衙门的差役和那些被押送来的、面如死灰的百姓。他的笑容,在这片愁云惨雾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刺眼。
第三日,县令坐不住了。衙门里的气氛被这门口坐着的、无声的笑脸搅得莫名烦躁。他派师爷出来呵斥:“哪来的野和尚!在此装疯卖傻,成何体统?再不滚开,小心板子伺候!”
契此仿佛没听见师爷尖利的呵斥,依旧笑呵呵地摇着蒲扇。直到师爷气得跳脚,几乎要唤差役动手时,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僧裤,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在师爷和闻声聚拢来的百姓惊愕目光中,他解下肩头那个鼓鼓囊囊的靛蓝大布袋,双手抓住袋底,猛地往青石板上一倒!
哗啦啦——!
不是经书,不是干粮,更不是法器!
无数黄澄澄、沉甸甸的铜钱,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布袋口喷涌而出!顷刻间在衙门口的青石板上堆成了一座金光闪闪、耀人眼目的小山!铜钱碰撞滚动,发出清脆悦耳又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
“哎呀!这不是王寡妇家被抢走的传家金镯子熔的铜钱吗?上面还有她爹刻的记号!”
“天爷!那串大钱…是我爹攒了一辈子、藏在灶膛里给柱子娶媳妇的钱!被他们翻出来抢走的!”
“快看!那枚缺角的…是李铁匠铺子这个月交的‘平安钱’!狗官!”
百姓的惊呼声、指认声瞬间炸开!每一枚被倒出的铜钱,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闻讯赶出、站在钱山前目瞪口呆的县令脸上!那贪婪刻薄的县令,此刻面皮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后变得如同猪肝一般,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滚而下,指着契此的手指抖如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衙门口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压抑已久的怒火与冤屈在铜钱刺目的光芒和契此憨厚笑容的催化下,轰然爆发!
契此却对眼前的哗然与县令的狼狈视若无睹。他慢条斯理地弯腰,拾起自己的空布袋,拍了拍灰尘,重新挎回肩头。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百姓和那堆象征着贪婪与罪孽的铜钱山,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有趣的景致。
“和尚!你…你为何总是笑?笑什么?”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被这接连的冲击弄得心神激荡,忍不住颤声问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契此那张圆润的笑脸上。
契此闻言,仰天打了个哈哈,声若洪钟,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先是指了指那堆铜钱,又指了指面如死灰的县令,最后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悲苦、或迷茫的脸,朗声道:
“贫僧笑那些钻牛角尖的人哪!” 他声音带着戏谑,眼神却悲悯,“放着那头顶朗朗青天、脚下宽宽大道的阳光路不走,” 他手指指向天空,又划向远方开阔的官道,“偏要蒙着眼,死命往那黑黢黢、臭烘烘的死胡同里挤!挤得头破血流,还怨天怨地,可笑不可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笑容里多了几分温暖的责备,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贫僧更笑那些捧着金饭碗要饭的痴人啊!”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明明怀里揣着热乎乎、金灿灿的好心肠,那是老天爷赏的金饭碗!却偏要把它藏起来、冻起来,跟着恶人学坏样,去抢、去夺、去欺负更弱的…最后落得个碗也砸了,心也凉了,两手空空,里外不是人!你们说,这捧着金碗学要饭的,可笑不可笑?值不值得俺老契笑破肚皮?哈哈哈——”
笑声在县衙上空回荡,清朗通透,仿佛一阵穿堂风,吹散了连日积压的阴霾与戾气。县令在百姓愤怒的注视和这洞穿肺腑的笑声中,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而围观的百姓,在最初的激愤过后,咀嚼着契此那看似疯癫、却又字字如锥的话语,望着他肩头那个仿佛能容下世间一切荒诞的靛蓝布袋,脸上的麻木与怨毒渐渐褪去,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竟也随着那胖和尚洪亮的笑声,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久违的、苦涩而释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