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恨
孟明视勒住缰绳时,郑国都城的轮廓已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他身后的三万秦军甲胄上还沾着滑国的血污,车辕间捆缚的青铜礼器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压抑的怒火。
"将军,斥候回报,郑国城门紧闭,城头火把连绵如昼。"副将西乞术的声音带着疲惫,他战袍的袖口被箭矢划破,露出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三日前在滑国都城,这位老将为了掩护辎重队,亲手斩杀了七个负隅顽抗的贵族。
孟明视扯了扯嘴角,露出半截森白的牙齿。他胯下的"踏雪"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三个月前从咸阳出发时,穆公亲手将这匹西戎宝马牵到他面前,青铜酒爵相碰的脆响犹在耳畔——"孟明,此去袭郑,当为我秦东出中原劈开大道。"
可现在,郑国商人弦高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总在眼前晃悠。十二头肥牛堵住秦军去路时,那商贩抖着羊皮袄说"郑君已知大军将至"的模样,分明是在嘲弄他们这群千里奔袭的蠢货。
"郑国既有防备,强攻只会徒增伤亡。"白乙丙裹紧了披风,他是蹇叔最小的儿子,出征前老父在城门口哭送的场景让他至今心悸,"可我们不能空着手回去见穆公。"
孟明视猛地调转马头,腰间的秦锐剑碰撞着甲片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剑是去年兵器坊新铸的珍品,剑鞘上镶嵌的绿松石在残阳下闪着冷光。他想起出发前百里奚临终前的嘱咐:"兵者诡道,然诡道不可恃。"那时他只当是老父人老心慈的絮叨。
"滑国。"他吐出两个字,马鞭指向东南方,"晋侯新丧,晋襄公初立,必不敢轻举妄动。取了滑国的粮草财货,也算对穆公有所交代。"
滑国都城的城墙比想象中脆弱。秦军的投石机在三日内便砸开了西北角的垛口,改良后的弩箭穿透木盾时发出的闷响,成了这座小国最后的丧钟。孟明视站在国君的宫殿里,看着士兵们将成箱的粟米、捆好的丝绸搬上兵车,忽然觉得这胜利像偷来的果子,甜中带着酸涩。
"将军,清点完毕,可得粟米万石,布帛千匹,还有......"军需官的声音顿了顿,"还有百余口奴隶。"
"留十石粟米给滑国百姓。"孟明视转身往外走,披风扫过案几上的青铜豆,发出哐当一声,"奴隶全部释放,告诉他们,秦师不杀降人。"
西乞术跟在后面,眉头拧成个疙瘩:"将军,放走奴隶不合军法。"
"规矩是死的。"孟明视踏上战车,车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他望着城中燃起的炊烟,"我们是来打通东进之路的,不是来结怨的。"
回师的队伍比来时臃肿了许多。除了缴获的物资,还有不少自愿跟着秦军讨生活的滑国平民。孟明视特意让他们走在队伍中间,由亲兵护卫着。白乙丙对此颇有微词,却被他用"收拢人心"四个字堵了回去。
进入崤山谷地时,天降起了小雪。雪花落在士兵的头盔上,瞬间便化成了水,顺着甲胄的缝隙往里钻。孟明视裹紧了貂裘,这是穆公赐的西戎贡品,皮毛上还留着淡淡的檀香味。
"这鬼地方,连只鸟都没有。"西乞术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的老寒腿在这种天气里总是隐隐作痛,"我爹说过,崤山两侧多悬崖,最易设伏。"
"晋襄公刚即位,自顾不暇。"孟明视拨开车前的帷幔,看向两侧如刀削般的山壁,"再说,我们是借道回国,又不是去打晋国。"话虽如此,他还是让前军加快了速度,想尽早走出这片峡谷。
队伍拉得很长,像条在雪地里蠕动的长蛇。最前面的先锋营已经快到谷口,中间的辎重队刚进入谷中最狭窄的地段,而孟明视所在的中军才走到峡谷中段。
变故发生在申时三刻。
先是一声凄厉的哨响划破寂静,紧接着,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孟明视猛地抬头,只见无数巨石从两侧山顶滚落,带着破空的呼啸砸向秦军队伍。
"敌袭!"他拔剑出鞘,秦锐剑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巨石砸在兵车上,木碎成齑粉;落在人群里,骨肉瞬间模糊。惨叫声、呼救声、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在山谷中回荡不绝。孟明视试图指挥军队列阵,可狭窄的谷地让战车根本无法展开,受惊的战马四处乱窜,反而把队形搅得更乱。
"是晋军!"白乙丙的声音带着惊恐,他指着山顶隐约闪现的旌旗,"那是晋国的'先行'旗!"
箭雨接踵而至。晋军的箭矢密集得像蝗虫过境,穿透皮甲的噗嗤声此起彼伏。孟明视亲眼看见身边的亲兵被三支箭钉在车板上,那双年轻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来不及消散的惊愕。
"突围!向谷口突围!"他挥舞长剑砍断射来的箭矢,声音因愤怒而沙哑。可前军的方向传来更密集的厮杀声,显然谷口已经被堵住。
"将军,后军也被截断了!"西乞术的甲胄上插着两支箭,鲜血顺着箭头往下滴,"我们被包围了!"
孟明视看向四周,秦军像被困在瓮里的鳖,只能被动挨打。那些跟着他们的滑国平民哭喊着四处躲藏,却成了晋军最好的靶子。他忽然想起弦高犒师时的眼神,那不是嘲弄,而是怜悯。
"集中兵力,攻左边山坡!"他指着一处相对平缓的斜坡,那里的箭雨似乎稀疏些,"跟我冲!"
战车根本无法爬坡,孟明视干脆跳下来,徒步冲锋。秦锐剑劈开积雪,也劈开迎面扑来的晋兵。他杀红了眼,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和刀剑入肉的声音。
不知杀了多久,当他终于冲上半山腰时,回头望去,谷底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秦军的黑色旌旗倒了一地,被雪水染成了暗红。辎重车翻倒在路边,粮食和丝绸散落得到处都是,被乱脚踩成了泥浆。
"将军!白将军被俘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兵爬过来,指着谷中被押走的人群,"西将军......西将军为了掩护我们,被滚石砸中了......"
孟明视握紧了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一起往下淌。他想起来了,出发前夜,蹇叔拄着拐杖来见他,老泪纵横:"崤山之险,必死之地啊......"
那时他只当是老人多虑。
晋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孟明视看着身边仅存的几十个残兵,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悲凉。他挥剑斩断自己的发髻,任由长发散落下来:"今日,我孟明视与诸位同死于此,也算对得起穆公的托付了!"
"将军不可!"亲兵们齐刷刷跪下,"留得青山在,总有报仇之日!"
一支冷箭呼啸而来,穿透了最前面那名亲兵的咽喉。孟明视反手将剑掷出,正中射箭的晋兵胸口。他扶起死去的亲兵,将自己的貂裘盖在他身上。
"你们先走。"他拔出亲兵腰间的短剑,"我断后。"
残兵们不肯走,死死抱住他的腿。就在这时,一阵密集的鼓点响起,晋军的攻势竟然缓了下来。孟明视抬头,看见山顶出现了一队打着"晋"字旗号的人马,为首的人身披紫袍,腰悬玉珏,正是晋襄公。
"孟明视,降不降?"晋襄公的声音顺着风飘下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倨傲,"降者不杀。"
孟明视啐了口血沫,血珠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凄厉的花:"我秦将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的!"
他挥剑冲向最近的晋兵,却被一支突然射出的绊马索绊倒。冰冷的雪地撞击着他的额头,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穆公站在咸阳城头,正朝着他挥手。
谷外的雪越下越大,掩埋了血迹,也掩埋了秦国东进之路上最沉重的一道伤疤。只有风穿过山谷,呜咽着,像是在诉说这场未尽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