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苍灵衍天诀 >  第六章 勇气之辩,何谓大丈夫

桃源岛近海,黑色苍龙召唤出本命龙珠,引动漫天乌云和雷雨,令这片空间彻底变得暴躁。它缓缓祭出堪比七转品阶的杀伐大阵,将下方汹涌的海水无情笼罩。这一切宛若魔神降世,阵法肆意的倾泻出其内蕴含的毁灭能量。就像术士炼金的石釜中被滴入不稳定的药液,天罚蹂躏、践踏着这片海域的生灵。不论弱小还是强大、无辜亦或有罪,但凡距离桃源岛百里的区域,皆被无差别的肃清了一遍。

而在桃花乡的乡史记载中,这次浩劫被称为“影龙血祭”——回龙观仙长为报孙儿肉身苦痛之仇,少有的徇私动用影龙尊者遗留的至宝,召唤出影龙尊者残留的分身,引动无上神力,屠戮百里,传闻海水血红,七日不散……

……

“呜~这……是哪里啊?”星陨的意识慢慢的苏醒,逐渐找回了四肢的控制权。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双眼的却是一副诡异而深邃的画面——不知名的时空当中,令人恐惧的混沌吞噬了任何与光明相关的可能,幽寂的虚妄化作无尽的流沙埋葬了所有的生命气息……

星陨此时伫立在荒芜之中,脚下是漆黑的沙漠,天边则布满扭曲的裂痕。烈风从其中泄露蔓延,在犹如传言所描述的、蓝紫色极北天光的冥冥见证中,对任何胆敢踏足这片废土的灵魂进行最无情的洗礼与摧残。

少年就像是苦行的僧侣,追寻着心灵深处的指引,向着朝拜的圣所执着的前行——好似有什么在呼唤自己……

没有参照物的环境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变幻了时间和空间的轨迹:“天涯咫尺,咫尺天涯”;似乎是电光火石的转瞬之间,又好像沧海桑田的一梦千年。最终,这段旅程走到了尽头——那是世界的骸骨,是万事万物的终焉,那是光明燃烧殆尽残留的灰烬……那是,埋葬自己的坟墓……

“这,”星陨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悸和难掩的哀恸:“这是我的过去……还是我的将来?”目光所及,是一株连接大地与苍穹的枯萎树木——它的枝杈孕育着难以言喻的法则气息;它的果实就像一颗颗还未生长成熟的星辰;它的叶片偶尔会应激迸发出毁灭性的焰火雷霆;它的皲裂皮纹像是一处处深渊的入口,似乎正有充满恶意的意志从中偷偷窥伺,但却屈于某种存在的威慑,难以踏出界限半步……

一口朴素的黝黑棺椁略显突兀的悬浮在半空中,它被枯萎巨树小心呵护着。黑棺表面任由墨绿色的枷锁一层层的将之紧密束缚,但依旧有些许污浊的黑色雾气从那缝隙间向外逃逸、扩散。

“我……”星陨的稚嫩面庞不知何时流下苦涩的泪水。少年紧促的呼吸着,就像溺水的亡魂,这口黑色棺椁带给他难以承受的腐朽气息——犹如不经意遗失在角落,经年尘封的相片,在命运的嬉弄中,被它的主人鬼斧神差的再次拾起。

星陨尽可能的想要逃避,但在这片死寂的黑漠、极尽的荒芜之中,已再没有一处可供躲藏的地方。他不得不直面那无名的呼唤,那既定的“命运”。

少年的心灵被恐惧充满,他扭过身疯狂的奔跑,拼命地远离这片不详之地,可脚下的流沙却开始缓缓倒退。仿佛被漩涡吞噬的帆船,星陨无助的跌倒,任凭他的双手如何挣扎攀爬,他的身体都在这汹涌的洪流裹挟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星陨感觉自己像是被数不清的泡沫所束缚包裹,它们不断的膨胀破碎、轮回更迭,而自己的意识也在其冲刷侵蚀中逐渐迷离、涣散……

“我……是谁?”

“啊?”床边认真守候的村妇顿时一个机灵,随即惊喜的朝屋外呼喊:“小星陨醒了!他刚刚似乎哭了。快!快去请乡长,还有仙人!”

此时距离海滩发生的变故,已有半个月的时间。星陨在吴穹不记代价的救治下,脱离了性命之忧,但还无法苏醒;在乡长的恳求挽留下,星陨被留在桃花乡最宽敞精致的屋舍中,由心思细腻的妇人们轮换着悉心照料,除了吴穹以外不允许任何人前来喧闹打扰——为了减轻内心的愧疚,也为了表达最真挚的感激。

……

一个月过去,星陨满身的绷带已经拆除了近半,但他还是无法灵活自在的行动。就连直起身,将身体依靠在床靠上也要耗费半刻钟的功夫,以免牵动还未痊愈的伤痕。

醒来的这段日子,除了见到爷爷的瞬间,自己没忍住很丢面子的大哭了一场,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回龙观的小屋里静养,每天还要喝两大碗苦涩的药汁。难得不需要学习课业,可闲下来的少年却感到很不适应。他更喜欢和山下玩伴们斗嘴吵闹、为祸乡野,亦或是潜入爷爷私人的书房静室,雁过留痕的顺走几个精巧物件,大不了被发现了训斥惩罚一顿;但现在卧床休养、无需劳碌的日子虽然安逸舒适,可却不是他所渴望的生活——即使在外面浪荡受伤了,也会感到欣喜和满足。

星陨不喜欢依赖他人,或者说不喜欢被他人照料的感觉,这会令他感到不好意思、无所适从;他更想要的反而是被他人依赖,在付出和守护的行动中得到认可信任,这种成就感、满足感比千年年份的碧浆琼桃还要可口甜蜜。这也是他立志要当一位大将军的缘由。

最近少有的令人愉快的消息是——桃花乡的少年们全都承认了自己“最勇敢的人”的名讳,甚至还包括二虎子。当然他还是扭捏的夹带了几句“什么胆量只是暂时的啊~”“什么等他再出海磨砺几次以后,就回来把这头衔抢走啊~”的不甘言论。

甚至乡里的婶婶们还为给自己介绍谁家的黄花闺女而彼此争吵。星陨都想好了正经的回绝说辞,就像书上那样:“身已许国,再难许卿、蛮夷未定,何以成家?”光想想那场面就忍不住要脸红,可那格调是实打实的帅气、不羁。

慕云爷爷也说等自己彻底痊愈了,要办一个热闹、排面的庆功宴,庆祝桃源岛的小英雄凯旋!刘寡妇也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说要绣朵大大的红胸花给自己戴上……幸好被爷爷早早的领会了回龙观,不然便宜又得让那恶妇多占去几分。

而那昏迷时的所见所闻,星陨没有向任何人提及,他要把那口黑棺、那棵枯树深深封禁在意识的最深处,不去翻、不去想,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将之淡忘吧——少年如此乐观的想着……那,只是一场噩梦,对吧!

可惜没有谁能给予他确定的答复。

……

再半个月后,一个晴朗的夜晚,回龙观木屋屋顶。

“这位桃源岛小英雄,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呀,”老者吴穹宠溺的刮了刮眼前少年的鼻梁,在其身旁就坐:“你的伤还未彻底痊愈,小心惹上风寒,否则又得卧床修养。”

星陨每次遇到苦恼都喜欢爬上小木屋的屋顶,伴着月光眺望山脚的乡烟灯火,聆听偶尔传来的潮汐声和犬吠声,仿佛在这静谧安详的画面中,自己的思绪可以得到很好的放空舒缓。少年默默的看向老人和蔼的面容,犹豫片刻后疑问道:“爷爷,你也觉得我算是英雄吗?”

“我的孙儿独自一人血战煞猿群,为挽救伙伴性命,不惜舍命犯险,难道这还不算英雄之举吗?”吴穹揉了揉少年脑袋继续说:“爷爷为你所做的这些感到无比骄傲!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这般胆量啊。哈哈哈~”

“真的?”

“不骗你,真的。”

“可是……”星陨轻咬嘴唇,用左脚搬弄着右脚,缓缓嘀咕着:“可是,假如重新再来一次,我未必就会选择冲上去救人的……我可能就是冲动、鲁莽,贪慕虚名而已。”

“首先,人生是没有那么多假若的,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人言和情绪而改变,”吴穹正色的开导着说:“无论你是本身就很勇敢无畏,还是出于某些难以启齿的**,最后选择把他人的生死哀乐放在比自己更靠前的位置,那你就是一个伟大高尚的人,这不会因为你的年龄性别、身份高低、修为大小而差异变化。你理所应当的享受那些荣誉和赞许,这也不叫贪婪,不叫虚荣,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我知道,我没有乡亲们传言的那么好,也没有二虎子他们认为的那般勇敢,我当时只是愤怒……对,是因为看到那些畜生的伤天害理之举,感到特别愤怒,就好像被撕扯的不是皮猴儿,而是我自己。我接受不了那样的结果发生,然后就没多想的冲了上去……可现在仔细回想以后,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害怕的,当时还偷偷哭了的……”

“今天下山,我遇到了张小辫他们的风筝卡在了树上。他们问我可不可以帮忙把风筝取下来,因为我是英雄,是岛上胆量最大的孩子,那么高的地方肯定也只有我能上去……事实上我不敢爬上去的,但又很喜欢被人崇拜被人认可的感觉,于是就强忍着恐惧试了试,结果我拿到了风筝,又和它一块待在了树上……是张小辫他们带着郑屠夫赶来,才把我救了下去……我,我不是有意要骗他们。我,我只是舍不得被认为是勇敢的那种感觉……爷爷,我是不是很虚伪啊?”

吴穹认真聆听着星陨的描述,直感到内心仿佛被和煦的光辉所温暖融化,他轻柔的拍拍少年人的肩膀:“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只需要相信自己就好了。其实,没有真正勇敢的人,只不过出于各种各样的缘由,他们选择违背本性,做出了有违常理的、被叫做勇敢的举动,也正因如此,勇敢这种品质才显得可贵和珍稀。”

“但相应的,没有谁生来就是勇敢的,所以我们也要多一些耐心和宽容,给他们一点成长的时间。人,是可以逐渐变得勇敢的,这也包括你,陨儿。”

“……这样吗?”

“陨儿,爷爷问你,觉得怎样的人称得上大丈夫?”

“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打女人,不骂女人,还有,还有……不打儿女,不打孙子?”

“……”老者似乎被无意的内涵到,但他很快调整好自身思路,继续诱导着说:“大丈夫,无非立地、顶天四字。”

“立地顶天?”

“混沌未定之时,曾有神明大灵为了子嗣免受苦难,以身化斧,辟地开天。他的后辈从此过上了平稳安宁的生活,而他自己却牺牲消散在了滚滚的时光长河之中……他,算不算大丈夫?”

“算!”

“七尺儿郎,外敌环伺、危急存亡之际,以满腔赤子之血染红大好山河,以匹夫之躯奔赴国难,三千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们,算不算大丈夫?”

“算!”

“我辈修士,理应与天争、与地斗,于险阻间寻觅造化机缘,成就无上大道。可偏偏有这么一群怯懦小人,他不求更进一步、不求自证道果,自甘堕落、自诩逍遥,背地里干尽鱼肉乡民、奸淫抢掠的肮脏勾当……当强者将屠刀指向弱者的那刻,他还算不算大丈夫?”

“不算!他们应该被发配到战场的最前线陷阵冲锋去(炮灰)。”少年小脸通红,愤恨的挥舞着拳头讲道。

“那于诸般逆境中,为了所珍视之人、珍贵之物,直面苦难不肯退后丝毫,将重压与哀伤抗于肩头,却不言辛劳,以血为天、以汗为地,以脊梁和风骨做那山河柱、定海针,靠兵刃法术、靠谋略拳脚,甚至靠牙齿去撕咬,给自己所守护的人和事一个朗朗乾坤……他可能是达官显贵,也可能是市井流氓,这算不算大丈夫?”

“算的。”星陨不知为何心中浮现起那棵树、那口棺的影子,顿时没来由的鼻子一酸,感到难以言明的伤感和悲哀。

“现在,由爷爷来给撑起一片天和地。我就盼望着桃源的小英雄啊,能赶快长大,等我以后老了走不动了,有人欺负我,我就报上我孙儿的名号,看他们还敢不敢放肆,哈哈哈……陨儿,等你以后成为了别人的地和天以后,你就能明白这其中的种种了。那时你自然也会变得勇敢无畏——因为你的背后拥有了值得你去守护的存在呐……”老人似乎是在说给星陨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爷爷,等陨儿长大了,一定当一个立地顶天的大丈夫!当爷爷的地和天!”

“爷爷相信,爷爷等着享我孙儿的福呐~”吴穹用额头顶住少年的脑袋顽劣的晃动摩擦着。

“嚒~哈哈哈!”星陨调皮的模仿发出老黄牛的叫声,和老人对顶角力,那银铃般的欢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

“陨儿啊,现在你何尝不是我的地和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