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有星无月。
天地间暗而无光,清风微冷。
李长安静坐在屋顶上,手里正握着一坛酒,大口地喝着,眼神逐渐迷离。
他沉默着,看着远方迷蒙的夜色,眼中古井无波。
脑海里回想起曲老爷的声音:“长安,我知道你心中有所牵挂,所以,我要你对天发誓,这一生,绝不给若藜希望,只陪伴她左右,竭尽所能地保她平安,在血枯草的毒解除之前,绝不离开……我知道,我请求帮我你照顾若藜,剥夺了你一生的自由,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对不起若藜,我一定要竭尽所能地让她活下去,我……”
他枯坐在空空的屋顶上,没有过多的表情,黑蒙蒙的夜色中,连那耀眼的白衣,也暗淡得毫无光彩。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豁然起身,从屋顶上掠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模糊的醉梦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绯色的身影向他跑来,她欢呼着,浅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围绕在他的身旁。
他的内心充满了欢喜和期待,可是,就在他将要触碰到她的双手时,那个绯色的身影却慢慢离他远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内心的那个名字,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声,他开始着急、慌乱,终于在那漫无边际的恐惧中惊醒过来。
那时,他仍觉心有余悸。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狂跳不止,眼角不知何时有了几分湿润。
第二天清晨,若藜一大早便带着金鳞一起来到李长安的住处。
金鳞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
她们刚来到门外不久,李长安便打开了房门。
若藜一见到李长安,便慌忙跪下,对着李长安一拜,说:“求先生原谅若藜。”
李长安淡淡地看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若藜低下头:“若藜自幼便受到先生的照顾和教导,连这条命都是先生救的,不管父亲是否于先生有恩,先生对若藜的恩情,都如同再造,昨晚若藜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请先生原谅。”
李长安脸上的阴霾似乎散开了一些,他伸出双手,把若藜扶了起来,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傻丫头。我承认,我刚开始答应曲老爷救你的命,只是为了报恩。”
见若藜低着头不说话,他又继续说:“可是,这长长久久的守护和陪伴,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早就把你当成亲人一样看待。当初和曲老爷的那一个约定,早就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曲老爷没有来求我,我也不会放下你不管。”
若藜有些感动地看着李长安,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安和愧疚:“昨天晚上,我不应该对先生说那些话。”
“昨晚,你问我如果不是因为曲老爷对我有恩,我会不会救你,那时,我的确觉得心里很荒凉。”李长安也笑了笑,“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你,或许,没有与曲老爷的那一段前缘,我就不会见到身中……”
他说到一半,脸色变了变,清咳了两声,又继续说:“我就不会见到身患怪病的你,更不会留在曲家,护你长大。”
或许,没有与曲老爷的那一段前缘,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李神医,我可能只一个漂泊江湖的侠客,与心爱的女子携手比肩,仗剑天涯。
也有可能在那一年的严冬,饥寒交迫,客死他乡。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李长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向若藜:“若藜,你相信吗,人这一生所经历的事,都是一种因果。”
若藜若有所思地听着,再看了看李长安,眼中仿佛多了几分清明。
她再一次跪在了李长安面前,认认真真地拜了一拜:“请先生收我为徒!”
李长安皱了皱眉:“你已经和我学了那么久的医术,拜师不拜师,有什么区别?”
“先生教我的,尽是些皮毛,还没有涉及根本。你行走江湖的那些本事,可是一样都还没教给我,现在,我想成为先生真正的传人。”
“你这鬼丫头,看着懵懵懂懂,心里倒是精明得很,连这都看出来了。”李长安笑了笑,盯着若藜看了许久,宿醉带来的头痛还未消失,“若藜,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学来我的医术,治你自己的病?”
若藜认真地道:“如果先生愿意将一生所学传授给我,假以时日,我就会拥有先生的能耐,自己便是神医,父亲也就不会再把先生留在曲家,届时先生便可以获得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先生身怀绝技,本应该逍遥尘世,而不是深陷曲家这一个囚笼。”
李长安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之后,他突然露出了一道释然的笑意,对若藜说:“那我便收了你这小丫头做徒弟。”
“先生可是认真的?”
“认真。”
“太好了!”若藜再是对着李长安拜了三拜,又亲自沏来了茶水给李长安奉上,一口一个师父叫得李长安心花怒放。
李长安脸上阴霾淡去,眉头渐展。
之后的日子,若藜依旧跟随李长安学习医术,李长安开始教授她针灸和点穴之法,有时也会出去义诊,顺带着增加看病的经验,不过多数时候,都是李长安事必躬亲,若藜在一旁观望。
若藜自幼便受李长安看护,视李长安为最亲近的人,似父母亲人一般,也不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然而,为了不落人口舌,给自己的神医师父增加烦恼,每次出去义诊,若藜都给换上了男装,并把随身伺候自己的金鳞也换了男装。
之后每次给人看病,若藜都仔仔细细地记下来每一个病患的情况和治疗后的反应,再回家反复琢磨,有时候找来曲家的家眷和用人,在李长安的陪护下一一试验,日子也过得飞快。
广城,梦仙楼。
重帘掩映之中,身穿各色罗衣的曼妙身影不停穿梭,有的手中举着托盘,在各个阁楼之间来回走动,有的手捧衣裙,在给客人试衣,一派忙碌之景。
帘子中时不时传来女子们的欢声笑语。
此时,一座装饰得清新雅致的阁楼里,一张精雕楠木椅子外隔着一层纱幔,一名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儿给女子奉上了一杯茶水,又退到了纱幔外面,她十分小心地说:“仙子,前几日,吴地那边来了书信,带来了李神医的讯息。”
隔着纱幔,那名女子的身影蒙蒙昧昧,只能隐约看见一抹鲜艳的绯红。
虽然看不清容貌,她的声音却十分好听:“说了什么?”
她的语气中并无太大情绪波动。
“那边说……”那丫头打扮的女孩儿似乎有些为难,说话吞吞吐吐。
“云儿,有什么就说什么。”女子的声音有些疲倦。
“是。”云儿微微欠身,“来信说,这些日子,有人经常看见李神医在外面给人看诊,身边……身边还跟着一个正值二八芳龄的女孩子,两人同进同出,举止亲密,如同爱侣……”
云儿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小了。
阁楼里鸦雀无声,气氛怪异。
良久之后,纱幔里的女子才又问道:“可知道,那个跟他在一起的女孩是谁?”
“听说是曲家的大小姐。”
“你是说,曲家的那个小病秧子?”女子的声音似乎十分意外,又隐隐带着怒意。她自言自语地道:“怎么会是她?”
“是、是的。”云儿把头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再出。
那纱幔后的女子霍然起身,掀开了纱幔,出现在了云儿面前。
她的五官非常精致,肤色又极佳,一双杏眸熠熠生辉,仿佛天上的星辰,璀璨夺目。
那身姿更是无比曼妙,莲步轻移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质,如同九天仙子步入凡尘。
盈盈一笑,倾国倾城,说的不正是这样的女子吗?
云儿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有些羞愧,再次低下了头。
那位被她唤作“仙子”的女子,正是梦仙楼的主人,孟千遥,因其绝世的容貌和无双的气质,又精通易容之术,在广城,有“千面仙子”之称。
孟千遥看着云儿,眼底的怒意散去,却又多了几分淡淡的忧愁:“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云儿恭敬地退了下去。
孟芊瑶犹豫了片刻,轻拂衣袖,转身进了雅间。
她斜倚着一方坐榻,暗暗出神,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良久之后,她又站了起来,在雅间里踱来踱去,眉头紧紧地锁着,竟是有些坐立难安。
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她不耐烦地道:“进来。”
一个小巧而娇弱的身影款款而来,竟然是早先来禀报消息的丫鬟云儿。
孟千遥看了她一眼,轻咦了一声,蹙眉道:“徒儿,你又调皮了!”
“云儿”嘟了嘟嘴,一脸失望地看着孟芊瑶,说话间却活生生是个男儿的声音:“又被师父看出来了!”
“说吧,什么事?”
“我知道师父不开心,来看看师父。”
“胡说,谁说我不开心?”
“师父,你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云儿”看孟千遥不说话,顿了顿,叹息道:“师父,你……又想他了吗?”
……
“你若想他了,就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