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伴君如伴虎,换作往日,也没见景帝在阅卷一事上插手,今日突发奇想要阅卷,整的这些大臣们都胆战心惊,生怕惹上什么麻烦来。
景帝年轻时还算是好说话的,现在年纪上涨,行事反而比年轻时更加暴戾没有章法,就说马相那事,他的下场众人可都看在眼中呢。
王明摇摇头,一脸的讳莫如深,“咱家不敢揣测圣意,圣人要咱家怎么做咱家就怎么做,考卷交上来你们尽管呈送上去就行。”
说罢,王明就走了,唯一交上来的一份试卷让身边的小太监放到托盘上端着带走。
到了殿外,王明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托盘,身板似乎都被托盘压的低了一些。
景帝还在帷帐之中飘飘欲仙,王明道:“陛下,考卷来了。”
“呈上来。”
王明毕恭毕敬地把考卷呈送到景帝面前,景帝睁开眼睛,“只有一人交卷?”
“回陛下,还未到时间呢,有考生提前交卷,奴婢已经吩咐下去,再有考生交卷再呈上来。”
“还未到时间吗?”景帝有些意外,看一眼殿内沙漏,恍惚片刻,旋即冷笑道:“王明啊,以往殿试可有人提前交卷?”
王明摇头,“没有。”
他额头直冒冷汗,不由得替这考生捏一把汗。
“朕是该说此人胆大包天呢,还是该说他狂妄自信?”
敢在殿试中提前交卷的,也就这两种可能。
有时候皇帝问话,并不一定要某个回答,都不等王明说话,景帝就把密封给拆开了,他是皇帝,他想看考生姓名就看了,谁还能拦他不成?
“秦扶清,”景帝念出这个名字,眉头微微皱起,“这名字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无人注意到,一旁的玄鹤道长不由得握紧拂尘。
王明倒是记得这个人,他连忙道:“陛下,数月前越州海防政事素之问素大人在前往越州任职之前,向您请旨,为他家中女儿许配婚事,男方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是吗?是同一个人?”
“应该是的。”
“那朕可得好好看一看了,素之问眼光极高,叫他看中的人会是什么样。”景帝似乎来了些兴趣,人瞧着也精神多了,他展开考卷,仔细看去。
殿试只考一篇策论,题目是景帝亲自出的,殿试出策论题目是有讲究的,通常可以看出皇帝本人信中所想所感,和国家大事有关。
景帝这次出的题目也很有意思,“朕自莅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先烈,于兹有年。然而治效未臻其极,岂于是道有未行、是法有未守乎?抑虽行之守之,而尚未尽若古乎?子诸生明经积学,究心当世之务,必有定见。其直述以对,毋徒骋浮辞而不切实用,朕将采而行之。”
他没有问具体的事情,是想选拔人才啊,还是治理水患啊,又或者是边疆之乱啊,这些事情都太具体了,而北明面对的问题又太多,只出一道策论,他又不满意,于是就有了这个策论题目。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这么多年来励精图治,国家不仅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般好转,反而事事都不顺他心意。
家中起火,起火的还不只一处两处,景帝只是装做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而已,可他心里就跟明镜一般。
策论题目暴露出他的忧虑,有马相这种整日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士大夫在前,他不爱听读书人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看到就心烦,于是就让考生直言不讳。
题目是这么出的,景帝本人也很混乱,他既希望能有一明才看透他信中所想,为他指点迷津,又不觉得这种人会出现。
他已经做好了看长篇大论的准备。
嘴上说着想看看素之问的准女婿是何许人也,实则漫不经心地翻看考卷。
“咦?”
景帝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响,王明抬眼望去,正要询问之时,景帝抬手示意他安静。
殿内安静极了,只有殿外的风吹进来,吹动帷幔的沙沙声。
景帝的眉头由舒展变得紧皱,他不由得坐直身体,似乎有些看不清楚,身子也往前凑了凑。
王明心提到嗓子眼,面上却不显露,猜测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中意还是不中意呢?
一篇策论起码有几千字,考卷展开一折又一折,景帝足足看了有小半个时辰,看完之后又翻过来重头再看。
谁也不知道那考卷里写的是什么,只知道景帝看完之后嘴里喃喃念叨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好!写的好啊!酣畅淋漓,如饮一大白!此乃当世治国之人才,人才啊!”
景帝不知为何,看起来很是激动,王明连忙露出喜意,欢笑着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遇如此治世之才,必是上天眷顾!”
“哈哈,朕是天子,九州天下的臣民都称朕为君父,就连上天也眷顾朕,”景帝被这一番马屁吹得很舒服,心情大好,“王明,你去查查这个秦扶清,今年多大年纪,可是素之问那老小子的准女婿。”
王明领命而去,心里估摸着今年的状元公十有**稳了。
殿试可不就是看谁能讨得陛下欢喜么?
这活听起来轻松,实则可不简单,又要有学识,又要对皇帝有所了解,还要把握章法和节度。
这个秦扶清不简单呐,能让景帝如此欢喜的,可不多见了。
“恭喜陛下喜得人才,”玄鹤道长似乎早有预料,嘴角露出笑容来,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他的徒儿是最厉害的。
都不需要他这个做师父的出手,就能轻而易举做到。
景帝是真的很满意秦扶清写的策论,他招手让玄鹤道长上前,“道长?道长,你靠近些来,来看看朕的状元公写的文章如何?”
“道长说,只要朕与神通,就会得到上天眷顾,难道谜题正在于此?”
玄鹤道长汗颜,他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不过也没必要解释,故弄玄虚地点头:“没想到陛下悟性如此之高,这么快就勘破天机,无量天尊!”
景帝更加欢喜了。
玄鹤道长得见徒弟写的答卷,如无意外,这份答卷会被人抄写流传,之后就会尘封,再与世人见面就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了。
玄鹤道长看得很认真,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在脑中。
秦扶清在文章中并没有写太多虚言,简单吹捧几句彩虹屁,就单刀直入,温和且坚定地指出北明当前的问题,当然,所有的不好都并非景帝造成,怪天怪地就是怪不着皇帝。
非要找个人出来背锅,也解决不了当前的问题,秦扶清用大篇内容陈述解决方案,从经济到吏治,从边疆到灾祸,他都能说出一二三来。
这些年的游历和观察,让秦扶清对这片土地上百姓的生活了如指掌。
就像他教导弟弟时说的那样,北明的百姓最是坚韧,只要给他们土地,让他们围绕在家人身边,看得见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就绝不会生乱。
百姓之乱,罪不在百姓,罪在官逼民反。
坚定的决心藏在温柔的语气里,杀人刀又是温柔乡,景帝看不出来,对秦扶清再了解不过的玄鹤道长却是看出来了。
他脑中浮现出初见秦扶清的那年,他混在山匪之中与众人格格不入,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不管身在何处,都能坚定地说出自己要做的事情,然后去践行。
他看起来弱小,却又给人一种强大的感觉。
他包容且慈悲,无论对谁,都是怜悯的,却又有着雷霆手段,不会因为怜悯而放弃该做的事。
对山匪也好,对他这个骗子师父也好,都是如此。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玄鹤道长不由自主地流了一滴眼泪。
被景帝看个正着。
“国师,你为何落泪?”
“回陛下,贫道是高兴,喜极而泣,为您,也为黎民百姓。”
景帝自是欢喜。
“依你之见,此人之学识可做得状元?”
“贫道不敢妄议朝政,一切由陛下做主。”
景帝很想不管不顾地定下状元,却又觉得第一份考卷都如此优秀了,老天爷会不会还藏着其他惊喜没给他呢?
再说了,如果这个秦扶清真是素之问的准女婿,他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为了这个念想,景帝接下来三天时间都在看考卷,看得他头昏脑胀,十分火大。
“朕都说了让他们不要滥用陈词不要拿那些老一套来糊弄朕!就是不听!看得朕头都大了!”
景帝一通发火,彻底放弃自阅,转而把这项任务交给众大臣。
又是三天过去,大臣们紧锣密鼓地完成阅卷,做好排名,呈送给景帝过目。
不得不说,这些大臣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几百张试卷他们很快就评阅完毕,排名也合情合理。
他们选出的状元名叫张宏,青州人士,今年四十二岁。
景帝重新看他考卷,都没见过张宏其人,单是看他文章,就能想出一张沉闷的老学究脸。
若是没有见过秦扶清的考卷,景帝或许就认了,他并未对这些大臣透漏自己心中所选状元,而是把秦扶清的考卷重新混入其他考卷之中,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没有把秦扶清评作状元。
秦扶清在第七名,一甲之流,却连探花榜眼都挨不着。
景帝心中有气,按捺不发,装作仔细看过前十名的考卷,忍着道:“诸位爱卿阅卷有功,该赏,只是这秦扶清的考卷,朕觉得答的不错,为何不在前三呐?”
几个大臣不敢左右乱看,也不知景帝是什么意思。
“赵德芳,你来说,秦扶清的考卷有什么问题吗?”
“回陛下,秦扶清的考卷没什么太大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年纪太小,尚不到二十,如此小的年纪,怕他骄傲自满,影响将来的仕途,所以微臣就斗胆将他排为第七。”
“胡言乱语!”景帝没忍住开骂了,要是换个别的理由,他可能还没这么生气,可一听说这些大臣是觉得秦扶清年纪太小,他就恼火了,“谁定的规矩,头名不以学识论而要以年纪论,要以年纪论的话,这个六十岁的范启和才应该做状元才对!”
众大臣被吓的不敢说话,连忙认错,景帝大手一挥,“依朕看,排他前面的学识都不如他,不如他年轻有希望,也不如他根基扎实,尽学些吹捧之事,只需将秦扶清提为状元,其他的就沿顺序定下吧!”
众臣不敢有异议,本来排名就是由陛下决定的,他们也不过是提议,只是没想到景帝会因此发火。
尚未及冠的状元,当世罕见。
“陛下,微臣还有些提议。”
“你说。”
“若是按照顺序延续,就有些不对了,张宏做榜眼也不辜负他多年寒窗苦读,可原本的榜眼不适合做探花呀。”
大臣有些苦闷,原本的榜眼名叫刘敬,这人生的有鼻子有眼,顶多算是端正,和探花毫无关系。
若是选出个丑探花来,估计要招人笑的。
不过真要定下名次,还需景帝先见见这些新科进士,尚且不急着定下谁是探花谁是榜眼。
今年的进士之中,确实有个容貌出众的家伙,听说有“小潘安”之名,景帝见过他的画像,觉得此人担得起称赞,就也将他破格提拔,选做今年的探花。
名次既定,皇榜张贴,这是比贡士放榜还要热闹的一天,无数人走出家门,早早地在礼部衙门外等候。
秦扶清也没再出燕京,素琴舅舅一家千叮咛万嘱咐,叮嘱他不可再擅自离开,万一高中有人报喜找不到他人,说不出可不好听。
放榜的大清早,天还没亮秦行就早早去等候,他帮秦扶清看榜多次,从没像这次如此激动。
周围人越来越多,有人还摆摊卜卦,六十文钱算一签,算的人还不少。
秦行对这些虽然不感兴趣,可见其他士人仆从如此紧张,也不由得双手合十,嘴里喃喃祈祷。
保佑我家少爷考个好成绩,也不枉这些年辛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