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尘躲在山谷脚下的一个角落后，袖中青铜镜映出竹篱小院的景象。暑气蒸腾里，楚玄霄的月白道袍早已被汗水洇出深色云纹，每画三张符便要抬手用袖口擦额角，腕间玉镯撞在砚台边缘发出细碎脆响。反观坐在石桌边的沈念秋，正用竹筷戳着碟子里的桂花糖糕，指尖捏着半块糕点晃悠，另一只手端着青瓷盏啜饮，茶水上漂着两朵新摘的白莲花。
“这丫头...“楚墨尘喉间滚动着未出口的惊叹，镜面上还留着刚刚不久前被掌风扫过的灼痕——被楚玄霄一道剑气掀飞十丈，此刻隔着镜面对上沈念秋漫不经心扫来的眼风，仍忍不住后颈发寒。
案几上的黄裱纸堆成小丘，楚玄霄的朱砂笔尖在纸上洇开第三道歪扭的雷纹。他盯着砚台里即将干涸的朱砂，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清甜嗓音：“老楚，第七百七十八张啦？“抬眼便见少女正托着腮数窗棂上的雕花，指尖敲着茶盏打节拍，腕间银镯在夕照里泛着冷光。
“小友若不嫌弃...“他咽下涌到喉间的血气，指尖掐进掌心，指甲缝里还嵌着未干的朱砂，“这些符纸...“
“雷击符够不够？“沈念秋突然倾身，鼻尖几乎碰到符纸堆，“上次在桃林遇见的大老鼠，被雷劈中时毛都卷了——“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抿唇，指尖迅速划过一叠符纸，“隐身符要带金边的，迷踪符得画双鹤纹，大力符...“
楚玄霄看着她葱白指尖在符纸上翻飞，忽然想起方才她递来的竹筐——里面躺着十二枚泛着玉光的鸡蛋，蛋壳上血丝纹路里竟流转着细碎金芒。喉结滚动间，腕间玉镯突然发烫，那是修真者对天材地宝的本能反应。
“反弹符没有。“他咬牙扯出张空白符纸，笔尖几乎要戳穿纸面，“不过可以画...“
“那就补两百张！“沈念秋眼睛一亮，随手往嘴里塞了块糖糕，碎屑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累了就算啦——“尾音拖得老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符袋，袋口露出半截绘着骷髅纹的紫符。
楚玄霄突然觉得后颈发麻。他见过这符——三年前魔尊屠城时，便是用这种符纸化出万千骨兵。深吸口气，笔尖在符纸上落下凌厉剑纹，心道这哪里是小妮子，分明是尊煞神披着羊皮讨糖吃。
当第一千张符纸落案时，暮色已漫过雕花窗。沈念秋哼着小调往芥子袋里塞符，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捧起石桌上的竹筐：“差点忘了，给你的。“
十二枚灵蛋在暮色里泛着温润光泽，楚玄霄指尖刚触到竹筐，便觉一股磅礴灵气顺着掌心窜入经脉，惊得他差点松手。“真、真的给我？“声音发颤，低头看见筐底还垫着几片桃叶，叶片上凝着未干的晨露，分明是今晨刚摘的。
沈念秋用力点头，发间木簪上的桃花瓣落在筐沿：“上午见你盯着院子里的鸡蛋咽口水，我家走地鸡可是吃我给的谷子长大的——“话未说完，便见楚玄霄突然挺直脊背，双手如捧珍宝般抱住竹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友但有所求...“他声音发闷，埋首在竹筐上的发顶竟有些颤抖，“楚某必当...“话未说完便猛地抬头，指尖迅速在虚空中画出三百张符，每张都带着凌厉剑气，“这些符可召唤剑影，危急时可以用。”
沈念秋眨眨眼，忽然觉得这老楚此刻像极了后山护崽的老母鸡。她悄悄将半块没吃完的糖糕塞进符袋，心道果然吃货最好哄，不过是几筐鸡蛋，便换得千张灵符，怎么算都是自己赚了……
山下的槐树上，楚墨尘的青铜镜“当啷“落地。他盯着镜中楚玄霄抱着竹筐傻笑的模样，又看看沈念秋往芥子袋里塞符时翘起的唇角，忽然觉得这青岚谷的水，比血色荒原的迷雾还要深上三分。
楚墨尘躲在老槐树后，眼睁睁看着楚玄霄抱着竹筐踏剑而去，月白道袍下摆还沾着片草叶。那素来不苟言笑的玄霄宗掌门，此刻嘴角咧得几乎要碰到耳根，竹筐里的鸡蛋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映得他整张脸都像敷了层金粉。路过楚墨尘藏身的树影时，楚玄霄忽然斜睨过来，眼尾余光如剑锋扫过，惊得他差点从树杈上摔下来。
“沈念秋！“待剑光消失在云层后，楚墨尘猛地跳落地面，袖中折扇“唰“地展开，却在看见小丫头踏出院门时卡住了扇骨——她背着半旧的青布包袱，发间别着朵新鲜折枝的白桃，包袱角还坠着串用红绳编的平安符，正是之前他亲眼看见楚玄霄画的雷击符改的。
“这么快就想通了？“他折扇敲着掌心，目光在丫头腰间鼓囊囊的符袋上打转，那里头少说塞了千张符纸，此刻正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沈念秋抬头望了眼漫天星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包袱上的桃花绣纹：“楚墨天让你接我回楚墨家，那就回吧。”话音未落便越过他往前走去，靴底碾碎两片槐树叶，“不过你若再像上次那样动手动脚——“忽然转身，指尖捻着张泛着金纹的符纸，“我不介意再请老楚来喝杯茶。“
楚墨尘的指尖在扇骨上掐出凹痕。之前他不过想拽住少女手腕，便被凭空出现的剑影削断半幅衣袖，此刻望着她腕间银镯，后颈仍隐隐作痛。“你早想跟我走，何必装模作样？“他强压下怒意，折扇指向山下官道，“黑凤阁的人还等着——“
“谁说我要跟你回楚墨家？“沈念秋忽然驻足，转身时眼底掠过细碎流光，“我是要去看热闹的。“说着晃了晃包袱，里头传来瓷瓶相撞的轻响。
玄霄宗。
玄霄宗的庆功宴正热闹非凡。水晶灯垂落的光瀑里，楚玄霄抱着一筐鸡蛋穿过花厅，月白道袍上还沾着夜露气息。途经主桌时，楚墨天刚举起的酒杯悬在半空，青瓷酒盏映出他铁青的脸色——几个时辰前，这位楚墨家的贵公子还在向众人炫耀与玄霄宗的交情，此刻却看着楚玄霄怀里的竹筐，喉间泛起苦涩。
“楚某失礼了。“楚玄霄忽然驻足，目光扫过楚墨天袖口未及掩盖的血色咒纹，想起沈念秋说过“大伯父总爱用妖血画符“的话，语气陡然冷下来，“家中母鸡突临生产，实在放心不下。“说着故意将竹筐往怀里紧了紧，筐沿露出半枚泛着金纹的灵蛋，“毕竟这一窝，可是比千年灵草还金贵。“
满座皆静。有人认出那是传说中能洗髓伐脉的“金缕血灵蛋“，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楚墨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楚玄霄离去时道袍扬起的弧度，忽然想起三日前递名帖时，对方连正眼都没瞧他，此刻却为了一筐鸡蛋在宴会上公然折他面子——这分明是早就听了谗言，对楚墨家存了成见！
他捏碎的酒杯在掌心渗出血珠，却无人敢递上帕子。周围修士或低头拨弄酒菜，或假装与邻座交谈，唯有主位上的楚玄霄，正对着竹筐里的灵蛋笑得眉眼弯弯，指尖轻轻摩挲蛋壳，仿佛在哄自家晚辈。
庆功宴的鎏金烛台上，十八盏琉璃灯正将烛泪凝成凤凰尾羽的形状。楚墨天捏着空酒杯的指尖泛白，眼睁睁看着玄霄宗的侍者托着玛瑙盘从席间走过，每经过一桌便用银夹夹起粒青金色的葡萄干，落在宾客们面前的羊脂玉碟里，发出极轻的“嗒“声。
“这是西域火晶葡萄酿成的灵酿干果。“邻座修士凑过来时，袖口的珊瑚珠链撞在桌沿，“我曾在万宝阁见过类似的，拇指大小的一粒便要价三千灵石——“话未说完便被自己的吸气声打断，只见那葡萄干表面流转的金纹突然凝成火凤虚影，在玉碟上投下细碎的灵光。
楚墨天盯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玉碟，喉间泛起苦涩。半个时辰前，当第一盘葡萄干端上来时，他便刻意整了整袖口的墨色云纹，端出最得体的微笑——作为楚墨家这代最有希望聚灵成为战师的子弟，他太清楚玄霄宗在修真界的分量。然而侍者走到他这桌时，银夹在半空顿了顿，竟直接掠过他的玉碟，将下一粒葡萄干放在了左首的散修面前。
“楚墨公子？“身旁的中年修士突然压低声音，目光在楚墨天僵硬的肩线上打转，“您脸色不大好？“
他勉强扯动嘴角，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席间已有细碎的议论声传来，像春蚕啃叶般挠着耳心。有人说“楚墨家怕是得罪了玄霄宗“，有人猜“楚墨天袖口的咒纹犯了忌讳“，更有人瞥见方才楚玄霄分发葡萄干时，故意绕开他所在的酒桌，袍袖带起的风还吹乱了他案头的名帖。
“诸位且看！“主位突然传来清朗笑声，楚玄霄举着酒盏站起身，月白道袍在灯影里泛着玉光，“此等灵酿干果，不过是楚某在西域沙漠随手所得——“他指尖轻轻划过腰间荷包，众人这才注意到那荷包用金线绣着葡萄藤蔓，边缘还坠着粒拇指大的火晶核，“感谢诸位的来临，今日各位桌前都有一颗可以助各位突破瓶颈的灵果。也是感谢诸位对我玄霄宗的大力支持。”
满堂喝彩声中，楚墨天看见方才冷落他的侍者正殷勤地给旁桌添酒，银壶嘴在玉盏边缘磕出清脆的响。他忽然想起父亲楚墨山临行前的叮嘱：“若能攀上玄霄宗，便算你为家族立了大功。“此刻掌心的冷汗浸透了袖口咒纹，那用妖狼血绘制的纹路正隐隐发烫——在这满室灵光中，唯有他的玉碟仍是空的，像道醒目的伤疤。
当第二盘葡萄干经过时，他终于忍不住抓住侍者的手腕：“在下楚墨天，楚墨家——“
“抱歉，公子。“侍者低头看着他袖口的血色咒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宗主吩咐过，此等凡俗之物，不必污了贵人的碟子。“
凡俗之物？楚墨天望着对方托盘里仅剩的两粒葡萄干，金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在嘲笑他的狼狈。邻座修士装作没有看到，趁机郑重收起这颗葡萄灵果。
鎏金灯影在九曲桥的水面碎成金鳞，楚墨天盯着陆家主掌心那粒流转金纹的葡萄干，喉间泛起酸意。对方青紫色的衣袖正小心翼翼地护着玉碟，指腹反复摩挲着葡萄干边缘，像护雏鸟似的将手蜷成拳，连鼻息都放得极轻，生怕惊跑了那点灵光。
“老陆，我就瞧一眼。“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袖口的血色咒纹在灯下发烫，“当年在血色荒原，你我还分食过妖核呢。“
陆家主猛地缩回手，玉碟差点翻进湖里：“楚墨兄哎，这葡萄干可经不起你这么瞅！“肥硕的手指在碟边敲出急促的鼓点，“前日你在万宝阁强买青鸾羽的事——“忽然意识到失言，忙不迭用袖口遮住嘴，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楚墨天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血色咒纹在暗处隐隐发烫，那是三日前他为抢半幅残卷，打断了陆家二公子三根肋骨的印记。此刻望着对方提防的眼神，忽然想起父亲楚墨山常说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硬是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岂会夺人所好？不过是...“
“哎哎哎！“陆家主突然把玉碟往后退，腰间的玉佩撞在石栏上叮当乱响，“您若真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楚掌门——“话未说完便转身挤进人群，肥胖的背影在灯影里晃成一团模糊的黑影，只留下楚墨天僵立在原地，袖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案几上的白玉剑仙像还泛着冷光，那是楚墨家耗费三年开采的寒山石所雕，剑穗上还嵌着三粒中品灵石。楚墨天盯着剑仙像微扬的下颌，忽然觉得那弧度像极了楚玄霄今日在宴会上看他的眼神。指尖捏紧了袖中发烫的玉简——父亲楚墨山的讯令还在灼烧神识：“若连玄霄宗的回礼都讨不到，便提头来见。“
他几乎是踹开偏殿木门的。楚玄霄正对着竹筐里的灵蛋发呆，指尖轻轻摩挲着蛋壳，听见响动才抬头，月白道袍上还沾着片草叶：“楚墨天？“
“楚掌门！“楚墨天强压下喘息，将剑仙像往桌上一推，玉穗扫落几星烛灰，“我楚墨家诚心送来贺礼，为何独独冷落在下？“
楚玄霄的指尖在蛋壳上顿住，抬眼时目光冷得像腊月寒冰：“玄霄宗不收分尸妖修的贺礼。“见对方面露愕然，又补了句，“血色荒原上，你剜去三阶风狼的内丹，却放任幼狼被妖蚁啃食——“指尖划过剑仙像的剑鞘，寒山石表面突然浮现出几缕血丝，“此等行径，与魔道何异？“
楚墨天只觉耳边嗡地一响。此时玄霄宗主道：“阁下带上贺礼，请回。“楚玄霄指尖轻弹，剑仙像突然浮空，剑穗上的灵石“叮“地崩落，砸在楚墨天脚边，“还有——“取出张泛着金纹的符纸拍在桌上，“这是替小友给你的忠告，再敢对她动手动脚，下一次便是剑仙像断首。“
夜风卷着符纸边角，楚墨天看见上面用朱砂画着半截断剑，剑刃上凝着未干的血珠。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万剑阁外，被凭空出现的剑影削断的衣袖，后颈猛地泛起寒意。抱起剑仙像时，发现底座还刻着行小字：“赠分尸妖修，望好自为之。“
返回席间的路上，白玉剑仙像的剑穗不断扫过他的手背，像根细针扎得生疼。席间传来压抑的低笑，有人指着他怀里的剑仙像窃语，有人对着他袖口的咒纹摇头。楚墨天忽然觉得怀里的石像重逾千钧，剑仙微扬的下颌仿佛也在嘲笑他的狼狈——楚墨家费尽心力雕铸的贺礼，此刻用黄布随意裹着，边角还沾着他方才撞翻烛台时的蜡渍。
湖心亭的灯火突然暗了几分，楚墨天望着水面倒映的自己，发现鬓角竟添了几根白发。袖中玉简再次发烫，这次传来的是父亲楚墨山的怒吼：“废物！“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极了楚玄霄分给众人的葡萄干——原来从始至终，他楚墨家在玄霄宗眼里，连粒葡萄干都不如。
宴后散场时，晚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回廊。楚墨天站在九曲桥头，听着身后修士们议论“楚掌门对楚墨家有旧怨“的话语，忽然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袖中玉简微微发烫，那是父亲楚墨山传来的讯令：“若不得玄霄宗青眼，便不必回楚家。“
他望着湖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玉碟边缘，那里还留着淡淡灵香，却像根细针扎在心上，提醒着他这趟本该荣耀的行程，终究成了修真界的笑柄。
湖心亭的烛火突然明灭不定，楚墨天低头看见玉碟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道裂痕，像极了他此刻千疮百孔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