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后视镜里的李刚像尊凝固的石像。三十多年来他反复咀嚼的恨意,此刻正被杨守成沙哑的举荐声搅成乱絮。窗外掠过成片的白杨,叶影在他脸上轻轻摇晃——那个曾让他咬牙切齿的老主任,竟在生命尽头将传全村重担托付于他,甚至还藏着段惊世骇俗的隐秘。
驾驶座的李阳透过后视镜瞥了眼舅舅,又看了一眼旁边紧闭双眼的父亲:‘’杨伯伯,这次多亏了您,我舅才能当上村?主任。‘’剧烈的咳嗽从后排座炸开。杨守成蜷着身子捂住胸口,‘’杨阳,别放在心上。‘’他喘息着,望着窗外的清风山,‘’我亏欠李家太多了,这算是我还给李家的债。‘’
突然,李刚猛的转身,额头青筋暴起:‘’杨守成!当年欺负我姐姐的人,是不是你?‘’车厢瞬间坠入冰窖,唯有引擎的嗡鸣在耳畔震颤。杨守成僵住的手指慢慢松开,眼角皱纹里渗出细密的汗珠:‘’刚子,是我……‘’苍老的声音里裹着呜咽,‘’当年家族的族老们苦苦相逼,我若不娶胡云……‘’往事如决堤的洪水,将尘封三十多年的血色真相冲得支离破碎。
李阳的方向盘微微发颤,后视镜里舅舅的脸正在阳光中扭曲。李刚死死盯着那张爬满病容的脸,突然想起外甥拿下青峰山承包合同,姐姐那些年欲言又止的语气,原采那些深夜里的叹息,藏着这样的答案。他转头看向专注开车李阳。少年紧抿的嘴角泄露着倔强的温柔。
‘’守成哥。‘’李刚嘴唇颤抖,‘’都三十多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话音刚落,两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紧紧握住他。杨守成浑浊的泪滴在交叠的手背上,两个男人在摇晃的车厢里相视而笑。
回到村里,刚下车,杨守成突然攥住李刚的手腕,他往前一推。老村主任沙哑的嗓音穿透喧嚷:‘’乡亲们听好了!他佝偻的脊背突然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里燃起簇簇火苗,‘’大家信我一回,跟着刚子干,咱们东山村定能再攀高峰!‘’
掌声如惊蛰的春雷炸响,在村庄上空回荡。李刚抬手虚按,粗粝的手掌悬在半空:‘’父老乡亲们的心意我记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土地合同落了字…‘’他顿了顿,朝着旮旯村方向崭新的楼群扬了扬下巴,‘’好让大伙早日搬进李阳,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新家。‘’话音未落,人群瞬间沸腾,攥着红印泥的手此起彼伏,签字声议论声,混着孩童的笑闹,在山风中翻涌成浪。
就在这时,靠山屯的郝刚突然拨开人群挤到李阳面前。他红着脸搓着手:‘’李总,俺以前有眼无珠……‘’他猛地挺直腰板,‘’俺们靠山屯也想跟着您干,以土地入股还来得及不?‘’李阳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最后的隔阂:‘’郝大哥说的哪里话?明天一早,我就让人靠山屯去签合同!‘’
山风掠过层层叠叠的梯田,新的希望与旧的隔阂一同转向清风山深处。
夕阳将村民的笑靥染成暖金色,他们的身影在田埂上越缩越小,恍若褪色的旧照片。杨守成倚着门口的老槐树,胸腔里闷着绵长的叹息,直到喉间泛起铁锈味才惊觉,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凝望这片土地。
‘’杨阳。‘’他忽然转头看着李阳,苍老的手指在空中虚握了一下,又转向王秀梅怀中沉睡的孩子,‘’让我再抱抱富宁。‘’王秀梅慌忙上前半步,襁褓落入,老人颤巍巍的臂弯时,他枯槁的脸颊泛起了柔光。婴儿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凹陷的颧骨,带着奶香的绵软,让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攥着他手指不肯松手的小生命。
杨守成把鼻尖埋进孩子细软的胎发,贪婪地汲取着这份鲜活的温度。他的嘴唇轻轻擦过孩子泛红的脸蛋,像是亲吻一朵初绽的花。远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槐花的清香漫过鼻尖,这一刻竟与记忆里某个春日重叠,那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女儿,在田埂上看晚霞烧红半边天。
‘’该回去了。‘’良久,他家孩子轻轻放回王秀梅怀中,枯瘦的手掌却迟迟不愿给我襁褓的边角。晚风卷起他的衣角,在暮色里扬起又落下,如同一声未说出口的告别。
李阳看了一眼父亲苍白的脸庞,小声地说道:‘’爸,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您。‘’杨守成摆了摆手,‘’我没事,明天还得去靠山屯签合同,就不用来了。快回去吧!‘’
暮色漫过清风山时,李阳的车拐进了村口。远远望去,李杰佝偻的身影嵌在斑驳的门框里,像一幅褪色的剪影。轮胎地面的摩擦声响惊动了老人,他扶着门框直起腰,浑浊的目光随着车子缓缓移动。
车子刚停在院里,秀梅就抱着儿子跨出车门,发梢还沾着一天奔波的倦意:‘’妈,我就当上了村主任。‘’话音刚落,李玉杰手中的烧火棍‘’啪嗒‘’掉在地上,皱纹里的夕阳都跟着颤了颤:‘’秀梅,可别拿这话哄妈,你舅在村里没靠山没家底,他能当上村主任?‘’
‘’是杨伯伯推荐的。‘’王秀梅把孩子往上颠了颠,‘’要不是他力保,舅舅根本没机会。‘’
李玉洁忽然没了声响。她转过身,苍老手掌抚过门框上经年累月的裂痕,目光越过清风山起伏的轮廓,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山风掠过晒得发白的玉米杆杆,卷起几缕银丝般的碎发。
‘’妈。‘’李阳快步上前扶住母亲单薄的肩膀,触到他微微发颤的脊背。李玉洁转回头时,眼角还凝着成水光,却硬扯出个笑,声音像从很远处飘来,‘’当年的事…他到底还是记得,他是在弥补自己的过失。‘’李立杰浑浊的眼睛直直望着李阳,几次欲言又止。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
王秀梅敏锐地觉察到婆婆的异样,轻声说道:‘’妈,李阳把以前的事都跟我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你别憋着。‘’
李玉杰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杨阳,你应该回去,他…他是你亲生父亲,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说完,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暮色的清风山,山影在风中摇曳,仿佛也在无声叹息。
李阳身形微震,眼眶瞬间泛红:‘’妈,我这就回去!‘’他转身看向妻子,语气急促却沉稳:‘’秀梅姐,明天你让秀娟和王娟去靠山屯签合同,一定要盯紧。‘’说罢,他大步迈出房门,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引擎轰鸣声划破夜空,车灯照亮蜿蜒的山路。李阳的车影很快消失在青风山的褶皱里,只留下满院月色和两个静静伫立的身影,在风中诉说着未尽的故事。
李阳的轿车在老宅的门前戛然而止戛,蝉鸣声的裹夹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踉跄着冲进堂屋,檀木太师椅上,杨守光向尊褪色的泥塑般瘫坐着,嘴角凝固的血痂蜿蜒如暗红藤蔓,剧烈起伏的胸腔正将最后几口气挤成出众的喘息。
杨光苍白着脸,不停捶打着父亲佝偻的脊背停,指节叩在骨节上发出空洞的闷响。杨月蜷在青砖地上,颤抖的指尖死死攥着父亲垂落的衣角,杨涛倚着木门,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泪水在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凝成透明的珠串。
‘’杨伯伯!‘’李阳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粗糙掌心紧紧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老人松弛的皮肤下,血管如同干涸的河床,脉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
浑浊的眼珠艰难转动,杨守光望着眼前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释然的笑。枯枝般的手指费力抬起,轻轻擦去李阳滚烫的泪珠,指腹的温度比檐角垂落的雨水更凉。‘’杨阳…‘’沙哑的嗓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碎沙子,‘’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替我看好他们…‘’
话也未落,那只带着体温的手骤然坠落,砸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惊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堂屋的老座钟突然发出齿轮卡顿的嗡鸣,檐角的通灵在穿堂风里叮当作响,将满是悲号揉碎秋日里最凄厉的挽歌。
山风裹着槐花香掠过青瓦屋檐,当第一声悲戚的哭声撕破夜空时,正在灶间添柴的宋秋手一抖,半筐松枝哗啦散落在地上。村子里亮起星星点点的手电光,脚步声杂沓如骤雨,杨家老宅的方向很快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
堂屋里,李刚和赵远山的酒杯悬在半空,玻璃杯里晃动的酒液映着二人错愕的脸,红木八仙桌上的烧鸡还冒着热气。三小时前,正是这片被夕阳染红的云霞里,李刚攥着赵远山的手腕儿,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得意:‘’姐夫!走!去我家喝庆功酒!‘’彼时赵远山刚从田里归来,沾着泥点的裤脚还未干透,便被拉进飘了酒香的堂屋。
宋秋早将四荤四素摆满八仙桌,赵远山顺手扯过酒坛,琥珀色的酒液溅在玻璃杯沿:‘’刚子,姐夫敬你!‘’碰杯声清脆,李刚仰头饮进,喉结滚动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多亏杨守成那老东西推荐,不然这村主任哪轮得到我?‘’
‘’什么?‘’赵远山猛地拍桌,的碟子里的花生米蹦跳着滚落,‘’那个老狐狸会发善心?当年他们杨家人砸咱们家的时候,可没见手软!‘’
李刚夹起一块酱牛肉,慢条斯理的嘴嚼着:‘’人家现在想要抱李阳的大腿,清风山那块肥肉,就是他主动交给李阳开发的。‘’他压低声音,‘’姐夫,人将死,其言也善。杨阳说那老东西肺癌晚期,撑不过几天了。‘’赵远山笑道:‘’报应啊,他们杨家作威作福,老天爷终于惩罚他们了!‘’
这时,宋秋跌跌撞撞撞开堂屋门,鬓角的碎发黏在汗湿的脸上:‘’刚子!不好了!杨家那边说…杨守成咽气了!‘’
李刚把酒杯掉在桌上,酒水在桌上蜿蜒成河,‘’姐夫,咱们过去看看。‘’赵远山却稳如磐石地坐着,咬牙道:‘’我不去!当年他们杨家没少欺负我们。‘’
‘’人都走了。‘’李刚按住姐夫的肩膀,掌心沁着冷汗,‘’再说青丰山的开发合同,还多亏他点头,咱们做人,总要念点恩。‘’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子拉的老长,一前一后掠过青石巷。远处杨家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哭声像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头。李刚望着那团忽明忽暗的光晕,想起白天在村民大会上那苍白如纸的脸,却应固执的在笔记本上画下最后一笔推荐签名的模样,嘴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涩。
穿过飘着纸钱灰的巷口,杨家老宅的门楣上已挂上白幡。檐角垂着的麻布条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双颤抖的手。李刚和赵远山刚踏过门槛,便见杨光跪在灵堂前,单薄的脊背随着抽泣剧烈起伏,素白孝衣上沾着大片泪痕。
灵堂的烛火摇曳,李阳通红的眼眶还挂着泪珠。见赵远山和李刚跨进门槛,踉跄着扑过去抓住李刚的衣袖,‘’干爸,大舅!‘’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惊惶。赵远山上下打量干儿子,‘’杨阳,你咋这个时候在这儿?‘’
‘’我,我把签的合同落在老主任家里了,回来取正要赶上。‘’李阳赶忙撒了个谎。
李刚上前扶住外甥的肩头,余光散过灵堂角落散落的纸钱,压低声音说:‘’杨阳,杨光还小,你既然赶上了,就帮衬着料理后事吧。老主任临终前还为你争取到青风山项目这份恩情得记得。‘’李刚顿了顿,又在李阳后背轻叩三下,‘’杨家兄妹,往后还需要你照顾。‘’
李阳重重地点了点头,“大舅,我知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此时,灵堂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村里几个平日里就爱挑事的人,借着酒劲嚷嚷着,说杨守成当年做了不少错事,现在死了也不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地办丧事。李刚眉头一皱,刚要上前理论,李阳却抢先一步挡在了前面。“各位叔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杨伯伯在生命最后为村里做了很多贡献,咱们不能忘恩。”那几个人被李阳说得有些心虚,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这时,赵远山也站了出来,“大家都消消气,人死为大。要是都揪着过去不放,咱们这村子还怎么发展?”众人听了,渐渐安静了下来。李阳回到灵堂,望着杨守成的遗像,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兄妹能有安稳的生活。也一定让青风山变成一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