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旮旯村旮旯事 >  第148章 忏悔与托付

杨守成的声音戛然而止,喉间突然发出破碎的呜咽。他佝偻着腰剧烈抽搐,手死死按在桌沿上,猩红血沫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妖冶的红梅,蜿蜒成触目惊心的纹路。

‘’杨伯伯!‘’李阳扑过去拖住摇摇欲坠的身躯,掌心传来的嶙峋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颤,老人的呼吸像破旧封箱般断断续续:‘’杨阳…别折腾了…‘’鹰爪般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浑浊的眼泪掉在他的手背,‘’去年确诊为肺癌,已经扩散了…医生说…熬不过这个冬天。‘’

杨守成扬起老年斑的脸,眼神里浮动着最后的希冀:‘’三十多年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你就当…可怜我这个老头子…肯叫我一声爸吗?‘’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血珠溅在李阳胸前,洇湿了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那是母亲昨天亲手给他缝上的。

李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掌心黏腻的血渍像根烧红的铁签,烫着他几乎要松开搀扶的手。杨守成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着他,那力道里藏着三十多年的愧疚与渴盼,压着他胸口发闷。初次看见母亲蜷缩在颠簸马车上的身影,还有赵远山冒死救妻子和女儿冒着生命危险与绑匪殊死搏斗的情景,走马灯般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如果此刻喊出那声‘’爸‘’,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母亲怎么面对那些流言蜚语,还继父鬓角新添的白发,都将化作尖锐的冰棱扎进心口。可眼前垂暮老人咳出的血沫,正渗入青砖缝,那分明是他骨血相连的父亲,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绝症患者。

夜风穿堂而过,卷着血腥味掠过他发烫的耳垂。李阳盯着老人凹陷的眼窝,喉结上下滚动,每一个字都像吞咽碎玻璃般艰难。认与不认的抉择,如同两列对向飞驰的列车,在他心里轰然相撞,将理智碾成齑粉,只剩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掉落在交握的手背上。

青砖缝隙里的血渍逐渐干涸,凝成暗红色的痂。李阳盯着老人骤然发亮的浑浊瞳孔,喉咙里像卡着一团棉絮,涩得发疼。夜风裹着槐花的香腥漫进堂屋,李阳突然屈膝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指节深深陷进老人佝偻的脊背:‘’伯伯…就让我叫您伯伯吧。‘’

颤抖的手掌抚过老人凹陷的肩胛,李阳把脸埋进老人散发着中药味的衣领,当人们的发颤:‘’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就被一场大火烧死,从此孤苦伶仃。是乡亲们一口水一碗饭的把我养大。我打小就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长辈护着,现在还能喊您一声伯伯,也算圆了心愿。‘’他不敢抬头,生怕对上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睛,那里燃烧着光,会就将他用理智筑起的围墙彻底烧穿。

‘’我妈这些年也不容易,好的名声也容不得半点折损,继父赵远山待我比亲生儿子还亲。李阳深吸一口气,将滚烫的泪意逼回眼眶:‘’咱们就当是忘年交的缘分。以后每月初一十五,我都来给您送熬好的汤药,行吗?‘’他知道,这个称谓是对母亲无声的守护,是对继父恩情的郑重回报,更是在亲情与道义间,为自己找到一所栖身之地。

杨守成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李阳泛红的手背,嘴角扬起一抹带着血丝的笑意,像冬日里将熄的炉火突然送出星火送。他喉间发出气若游丝的声响,浑浊的眼睛却亮的惊人:‘’杨阳…只咱们爷俩的时候,能叫我一声爸吗?‘’

李阳鼻尖酸涩难忍,泪水掉在手背上老人暴起的青筋处。这些年母亲独自咽下的委屈,继父起早贪黑在田间劳碌的身影,与眼前老人病弱的模样轰然相撞。他终于重重的点头,带着哭腔的呼唤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回响:‘’爸!爸!爸!‘’

杨守成颤抖着捧住儿子的脸,轻轻擦过他湿润的眼角,笑容里溢出三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刻,时光仿佛倒退回生命最初的联结,所有未说出口的愧疚与思念,都化作老泪纵横的脸庞上,那抹释然又幸福的弧度。

李阳的手掌带着体温包裹住杨守成布满老人斑的手,声音里藏着几分喟叹:‘’爸,夜色是太深了,您先歇着,明早我给您熬壶新茶,咱们慢慢聊。

这声‘’爸‘’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杨守成尘封多年的心防。老人浑浊的眼眶里泛起水光:‘’杨阳…你能这么叫我?,爹这辈子都值了。‘’他仰头望向天花板,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也对不起胡云,当夜晚闭上眼,总能梦见我和你妈在宣传队表演的的情景,和胡云难产时的哭喊。这些年我每天都生活在忏悔当中。

胡云走后的日子,像被沙子磨过的石板,粗糙又沉重。你爷爷奶奶心疼我,总劝我再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搭伙过日子,可我心里的窟窿,哪是旁人能补上的?白天忙完村里的差事,再扛着锄头侍弄完几亩薄田,到了黄昏,我就一个人往山里钻,踩着落叶听着鸟鸣,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愧疚都散在风里。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鹅毛大雪把山路盖的严严实实。我深一条浅一条的往老林子里走着,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啼哭,像雏鸟在寒风里挣扎。扒开积雪,看见一个冻邦邦的襁褓,里头的小脸青紫,睫毛上还结着冰碴,我二话不说把孩子揣进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跑,怀里的小身子一点点有了温度。

推开家门,热气裹着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你奶奶正在灶台前烙饼,抬头看见我怀里的孩子,擀面杖‘’咚‘’地砸在地板上:‘’守成,快把这娃送出去!这年头饥荒闹得凶,扔娃的人能从村口排到镇西头,咱们自家,都顾不过来。‘’你爷爷吧嗒着旱烟袋,盯着我通红的眼眶看了半晌,‘’重重的叹了口气:‘’留下吧。我和你妈还能动弹,多双筷子的事。‘’

那一刻,炉子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哭得老人脸上的皱纹都温柔起来。这个在雪地里捡来的孩子,就成了我们家新年的盼头。

三年后的深秋,我背着猎枪往回走,骤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慌不择路躲进山神庙时,光瞥见青石板台阶下蜷着个襁褓,雨水顺着襁褓褶皱汇成溪流。我疯了似的冲过去,裹着孩子的蓝布已经能拧出水来,里头小身子滚烫的吓人。

推开家门时,灶堂的火光映出你爷爷奶奶脸上凝固的表情。你奶奶举着烧火棍直摇头,嘴角扯出了苦笑:‘’守成,咱这屋子快成观音堂了,专收落难娃娃。‘’你爷爷吧嗒着烟袋:‘’说好了,这是最后一个。我和你妈腿脚一年不如一年,可经不起折腾了。‘’我攥紧襁褓,掌心传来孩子微弱的呼吸:‘’爸妈,见死不救的事,我这辈子做不出来。‘’

在二老帮衬下,三个孩子像山林里的野树苗,蹭蹭的长。看着他们在院子里追鸡撵狗,我心里那片结了冰的湖,总算化开了细缝。从那以后,我把所有的力气都铺在村里修路,挖渠的营生上,白天累的直不起腰,夜里倒头就能睡——这样,就不会想起和你母亲在一起的情景。

这些年,我远远瞧见过你母亲和赵远山在田里侍弄庄稼。他们家茅草屋漏雨时,我偷偷在墙角码过新瓦,农忙时节,也常把磨好的粮食悄悄放在他们院门口。风言风语像刀子,我只能把牵挂碾碎了咽进肚里。直到去年听说她又怀了身孕,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听见马车碾过碎石的声响。看着赵远山赶着车往镇医院狂奔,我在山路上来回踱步,想跟上去又怕生出闲话,只能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空,求老天爷千万护她平安。

后来听说有人垫付了医药费,还输血救了她,悬着一个礼拜的心才算落回实处。前年你和杨富来我这谈开发青风山的事,看你弯腰的姿势,像极了年轻时的我。当时我就怀疑你就是我三十多年从没见过的儿子杨阳,直到今天你拿着笛子和蓝头巾证物。我才敢相信你就是我的儿子杨阳。原来血缘真的会说话,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老天爷竟用这样的法子,让你们母子团圆,让咱们父子相认。

杨守成的手轻轻抚过李阳棱角分明的脸颊,老人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愧疚:‘’杨阳,这些年,爸亏欠你的太多,你能答应爸一件事吗?‘’

李阳望着父亲凹陷的眼窝和灰白的鬓角,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今天才相认的父亲,此刻,正虚弱的靠在乌木太师椅上,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

‘’爸您说。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李阳下意识的握住父亲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粝的皮肤传过来,让他想起此时此景和母亲相认的时候如出一辙。

杨守成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枯唇扯出个欣慰的弧度:‘’爸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杨光性子憨直,见到姑娘就脸红,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媳妇儿还没有呢。杨月明年要高考,杨涛才上初中……‘’老人剧烈咳嗽起来,震得太师椅背吱呀作响!

李阳望着窗外的月光,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想起自己从小孤苦伶仃,刚承包果园那时,自己一个人在果园施肥、剪枝的画面在眼前闪过。没想到和母亲相认的那天,竟然让他一夜之间成了五个弟弟妹妹的依靠。这次和父亲相认,竟然又多了三个弟弟妹妹。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无论是同母异父,还是同父异母,无论有无血缘关系,他们都是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自己这个当哥哥的都要有这个担当,帮助父母照顾好这些弟弟妹妹们。

‘’我答应您!‘’李阳声音沙哑的厉害,喉头涌动着酸涩,‘’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弟弟妹妹们培养成社会上有用的人!‘’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他此刻沉甸甸的心情。

杨守成布满皱纹的脸终于舒展,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滚落:‘’好儿子,你比我有担当。‘’

李阳望着父亲眼角刀刻般的皱纹,‘’爸,咱们现在就去省城医院,那里的专家说有靶向治疗方案。‘’

杨守成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浑浊的眼睛泛起微光,傻孩子,这病就像屋檐上的冰棱,化的时候拦不住的。‘’杨守成忽然笑了,带着释然的颤音,这些年在梦里我都盼着见到你,喊我一声爸爸,现在终于听到了,值了。你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你母亲会惦记的。‘’

李阳用手抹去父亲眼角的泪水,‘’爸,你要保重身体,过两天我再来看您。‘’他最后用力抱了抱父亲单薄的肩膀,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像秋风吹过的枯叶堆。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惊起了树梢的归鸟,老宅的轮廓渐渐缩成月色中的剪影,父亲灰白的身影却固执的立在门口,像饱经风霜的老松。

李阳远远就见家里的灯还亮着,车子刚在院里停下,王秀梅就急匆匆的跑了出来,‘’李阳,都凌晨一点了!青风山的合同拿下了吗?她突然噤声,借着屋内的灯光,看见丈夫眼底的血丝。

‘’谈妥了。‘’李阳扯动嘴角,冻僵的脸颊扯的生疼,‘’三天以后就去签合同。‘’秀美一把攥住丈夫的手,‘’太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发清风山了。‘’

堂屋内,李玉洁正在往青花瓷白里续茶,蒸汽氤氲中,他望着儿子紧绷的肩线,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顿:‘’杨守成都答应你了,怎么脸色比签生死状还难看?‘’

李阳盯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吞吞吐吐的说:‘’杨守成…伯伯…他肺癌晚期…医生说…癌细胞都扩散了,医生说熬不过今年冬天。

李杰手里的青瓷茶杯突然脱手‘’,咣当‘’一声重重掉在地面上。薄如蝉翼的波身瞬间四分五裂,锋利的碎石片如银蝶般四散飞溅,琥珀色的茶水顺着纹路蜿蜒流淌,在红砖地面晕开一片深浅不一的暗痕。李玉杰望着满地狼藉,三十年前那个与自己在台上一起演出的身影起此刻与骨瘦如柴的轮廓重叠。她咬了咬嘴唇,声音些沙哑的说:‘’杨阳,杨守成把青风山交给你开发,这么大的恩情,你要知恩图报。‘’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带着陈年的叹息。

李阳走上前握住母亲颤抖的手,‘’妈,我懂了。‘’窗外的月光爬上他眼角细密的纹路,墙上的钟传来沉闷的整点报时声,在寂静的堂屋内荡出悠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