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畴的血,虽然推开了新政大门,却也变相的惊醒其他的豪族。
人们直到这个时候才反应了过来,天子与王潜此前的妥协、让利,不过都是迷惑他们的假象而已。
现如今,天子已然掌控了朝堂和军队,手中的刀已然锋利了起来。
面对如此情景,一众豪族也很是识趣的不再选择正面冲撞那寒光凛冽的刀锋。
只不过,他们也并未甘心就此消退,而是以另一种更加隐晦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青州,北海郡治,剧县。
城西杜氏庄园内,灯火通明。
庄内正举办着一场名为“共襄新政,泽被桑梓”的晚宴。
席间不见山珍海味,多是寻常菜蔬,酒也是本地自酿的薄酒。
主位之上,杜氏家主杜钦,一身半旧儒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而诚恳的笑容。
“诸位同僚,诸位乡贤!”
杜钦高举酒杯,声音清朗:“新政利国利民,我杜氏世代耕读传家,深受国恩,值此新政推行之际,岂敢落后于人?
老夫已传命家中,所有佃户,今年租子,按朝廷新政减半,此外……”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我杜家愿捐出城外上河湾良田三千亩,充作郡府常平仓义田。其所产粮食,尽数纳入常平仓,以备灾年平粜,惠及乡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减租已是响应新政,再捐三千亩亩上等水浇田,这还真是下血本了!
郡守捋须微笑,眼中满是赞许:“杜公高义,实乃我北海士绅表率,此等义举,本官定当具表上奏朝廷,为杜公请功!”
几位受邀作陪的“劝农使”面面相觑,心中虽有疑虑,但面对杜钦如此“深明大义”的姿态和郡守的背书,一时竟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粮储监察司派驻此地的年轻“蓝袍子”陆明,眉头微蹙,总觉得这宴席上弥漫的“祥和”气息,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宴席散去,书房内只剩杜钦与心腹管家。
“家主,上河湾的地,那可是咱家最好的水田啊!”管家肉痛不已。
杜钦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田畴那蠢货,就是因为太贪,所以才死的那么快。
如今,新政这把刀,光靠硬顶,肯定是顶不住的……”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道:“至于那三千亩地,名义上是捐给常平仓的,可实际管理权、籴粜权,不还不是要落在郡府手里?”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太守乃是流官,早晚是要走的,可郡丞却是我的门生,仓曹主事又是我姻亲,常平仓籴粜的定价、收粮的时机、出库的损耗…这里面的文章,大了去了。
三千亩地的收成,不过是个诱饵,我要的是整个北海常平仓的籴粜渠道,有了这个,北海的粮价,照样会捏在我们手里!”
“至于那些泥腿子嘛……”
杜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减了租,得了神农麦种,秋后粮多了,总是要卖吧?
常平仓收粮有定额有标准,肯定是收不完的,剩下的那些,还不是要找我们这些人?
到了那时候,再压价收粮,易如反掌!
甚至,还以让他们用粮食抵还往年积欠,或是“自愿”将田契押给我们……”
听到这些,管家恍然大悟,敬佩道:“家主果然是深谋远虑,小的这就去安排!”
“好!”
杜钦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挥了挥手,管家躬身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剧县城外三十里,杜家庄。
村东头一间低矮的茅屋前,杜老七佝偻着腰,借着昏暗的油灯,一遍遍摩挲着手中那张盖着官府红印的种贷契,纸上冰冷的数字,像山一样压在他心头。
“七伯,咋办啊?”旁边一个黝黑的汉子愁眉苦脸,“虽说杜老爷减了租,可减的只是今年的。
咱们往年欠下的租子、驴打滚的印子钱,还是一钱都不少。
秋后粮多了,粮价肯定跌,咱们的收成,够还债、够吃吗?”
“是啊,听说杜老爷还捐了三千亩地给常平仓,倒也说的上是个大善人……可咱这心里,咋越来越没底了?”另一个村民叹气。
“屁的大善人!”
杜老七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苦涩:“那都是是做给官老爷和朝廷看的。
等着吧,等到了秋后,杜家的刀子才会落下来呢,咱这“杜”字,跟他们那个“杜”从来就不是一家!”
……
洛阳,御史台。
烛火摇曳,映照着御史中丞阳球那张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
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来自青州、冀州等地的密报和粮储监察司陆骏的急件。
“好一个乐捐,好一个义田,这杜钦老贼,还真是够奸猾的!”
阳球神情冷冽,手指点着密报:“这北海郡常平仓的主事,是杜钦的侄女婿!
负责籴粜定价的司市吏,是是杜家门客!郡守府负责义田管理的书吏,收了杜家三处铺面!
这哪里是捐地?这分明是在大平仓的籴粜大权的主意,这个混蛋,是要借朝廷的新政,行垄断盘剥之实,进一步吸干农人的骨髓!”
副手忧心忡忡:“中丞,证据虽指向杜家,可那杜钦表面功夫做得很足足,靠着减租、捐地,博取了很大的名声。
加之郡守又为其站台,若贸然弹劾,恐被反咬一口,说我们构陷良善,打击士绅响应新政的热情,陛下那里怕是……”
“陛下要的是新政落地,要的是农人得实惠,不是这些蛀虫披着‘新政’的皮囊继续吸血!”
阳球霍然起身:“这个杜钦,真以为靠那些手段,就能瞒天过海了?
哼,本官这次,偏要把他从这层伪善的皮里给揪出来,陆骏的人不是在田间地头吗?让他们去找。
找那些被杜家印子钱、陈年旧租压得喘不过气的农人,找那些知道杜家义田猫腻的小吏,人证、物证,本官全都要,要铁证如山!”
“备马!”
阳球中闪过一丝酷吏特有的狠厉:“本官要即刻进宫面圣,这青州北海,本官要亲自去走一趟,我倒要看看,是他杜家的网大,还是朝廷的刀快!”
……
辽东,草原深处。
慕容部牙帐前,喧嚣震天,数千名被抓捕来的奴隶,被慕容部的士兵驱赶着朝部落当中聚集。
在那里,来自大汉的商人们,早已备好了换取奴隶所需的粮食、布匹、美酒和其他各种物资。
慕容恪一身崭新的皮甲,志得意满地看着部落内那些雄壮的士兵,以及汉商们身后那些堆积如山的商品,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畅快。
然后拍着袁术的肩膀:“公路,这些都多亏了你啊,要不是有你在,我慕容部绝难有今天!”
袁术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兄长过誉了,若不是兄长当初的救命之恩,术难以活到今天,这些都是术应该做的。
况且,我如今已经是慕容部的女婿了,慕容部越强,对我也越好……”
说到这里,袁术顿了一下,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不过,周边的部落越来越少了,中部的宇文部实力尚在,我部一时难以匹敌,若想继续发展壮大,只能将目标放在更远的地方了!”
“哦?”慕容恪眉头一动:“不知公路说的这个地方是?”
袁术抬手指向东方,那里是高句丽人盘踞的地方。
“兄长,我部的勇士,如今全都配上了大汉的钢刀,加之有了大汉的粮、盐供给,上下士气正盛,当趁此时机,挥兵东进,一举踏平高句丽,夺其城邑、掠其部众。
届时,我等便可用那些高句丽的奴隶,继续换取更多盐茶铁器,慕容部何愁不兴?”
“东征高句丽?”
慕容恪神色一动,顺着袁术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中满是贪婪之色。
袁术见状,适时进言:“兄长,小弟此前曾与大汉商贾有过交谈,从他们口中得知,大汉朝廷对高句丽已有很大的不满。
只因为了对付檀石槐,而一直不曾对其发难而已。
如今檀石槐已经向大汉称臣纳贡,大汉那边想必已经开始了对高句丽的出兵准备。
如果不能趁大汉出兵之前拿下高句丽的话,那我部可就再难发展了。
虽说我部如今已经基本控制了草原东部,但整体实力比起宇文部还是差上许多,若无高句丽的奴隶补充,今后很难跟宇文部抗衡!”
听到这一番话,慕容恪的脸上闪过几分凝重。
对于如今的慕容部来说,草原上最大的敌人,便是宇文部了。
双方之所以还没发生冲突,无非就是打着以最小的代价来吞并对方而已。
而且他也听说,宇文部正在劫掠北边的丁零人,试图用丁零人的奴隶,换取大汉的物资。
如果再不抓紧的话,等宇文部恢复过来,那他们慕容部必然不敌。
以前慕容部弱小的时候,臣服一下倒也没什么,可如今好不容易强大了起来,他自然不会再甘心弯腰了。
思量片刻,慕容恪凝声道:“公路此言有理,可是你刚才也说了,大汉那边正准备出兵高句丽,若是咱们抢了先,会不会惹恼了大汉?”
“不会的!”
袁术自信的说道:“大汉出兵高句丽,只是为了那块地方而已。
我们只要跟大汉说好,待打下高句丽之后,俘虏归咱们,而那些地方则全都交给大汉。
相比于耗费人力物力的劳师远征,我相信大汉是很乐意拿出那些粮食和布匹来换取一块版图的!”
“嗯,有道理!”
慕容恪点点头,心中疑虑尽去,然后志得意满道:“既如此,待此番交易过后,即可兵发高句丽!”
袁术见状,微笑着点了点头。
与慕容恪又交谈了一会儿之后,这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帐篷内,一个不起眼的商贾早已等候多时。
“贾先生那边有何吩咐?”袁术低声问。
商贾递上一封密信:“贾先生密令:高句丽那边已基本布置妥当,然慕容部壮,恐尾大不掉,最好让他们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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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术看完密信,随即将其放到了烛火上点燃。
待密信话落灰烬之后,袁术这才对着商贾说道:“转告贾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好,在下告辞!”
商贾点了点头,随即也不再逗留。
……
洛阳,帝师府。
夜色深沉。
刘宏一身常服,跪坐在王潜的对面,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手中紧紧攥着几份卷宗。
“师父,阳球方才入宫,向徒儿呈送了一些卷宗,是关于青州北海郡的新政事务!”
说着,刘宏将卷宗递给王潜,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据调查,这个杜家,表面减租捐地,博取美名,暗地里竟想操控常平仓,垄断粮市,若非粮储监察司深入乡里,探得农人苦楚,险些被其蒙蔽!”
王潜快速翻阅着卷宗,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这些情况,他也早有预料。
这些地方豪族,哪个不是传承百年以上,想要对付他们,肯定没那么容易的。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王潜放下卷宗,平静地问。
“阳球请旨,欲亲赴北海查办,徒儿已准了!”
刘宏目露寒光,声音异常冰冷:“这一次,徒儿不仅要杀了杜钦这只老狐狸,更要将他精心编织的这张网,连根拔起!
至于所有涉案官吏,也要一个不留,徒儿要用杜钦全族的血,告诉天下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豪强,这新政推行,绝不允许任何人有丝毫的违逆!”
刘宏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冷硬,那份属于帝王的杀伐决断,已彻底取代了曾经的青涩稚嫩。
刘宏看向王潜,语气中带着一丝征询:“只如此大案,牵连必广,徒儿担心,再引朝堂非议……”
“此事倒也不必担忧!”
王潜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深邃的夜空:“你既已看清其中暗礁,自当以雷霆手段破之。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阳球素有酷吏之名,正适合做这把破礁的利斧。”
“至于朝堂非议……”
“当青州北海贪官污吏与豪强勾结的铁证公诸于世,当万千农人称颂陛下圣明之时,那些许非议,不过是过耳秋风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至于牵连……欲涤荡百年积弊,岂能无阵痛?
旧枝若不除尽,新芽如何能够茁壮?
大汉学院之中的寒门俊才,天下的正直士子,早已翘首以盼。
此正乃破格拔擢、充实新血之良机,也好让天下人看看,追随新政、心系黎庶者,前途自会一片坦途!”
听闻此言,刘宏胸中顿时豁然开朗:“师父说的是,徒儿知道该怎么做了!”